关于行走的思考 “你应该相信什么?”,在病中,常常这样问自己,问起朋友,有的说应该相信爱情,有的说应该相信人性,最奇特的回答,是甩来一句齐秦的歌词:“我相信婴儿的眼睛,我不信说谎的心”,然后就不再言语;仔细思考,爱情这玩意,只是男女大脑荷尔蒙分泌异常时的非理性行为,在这个信息超乎发达的资讯时代,永恒的爱情已经变得比大熊猫还要珍贵,或许,它还生存于文学作品中吧?至于人性,善与恶、信任与背叛,往往只有一念之间的差距,信任这些,总让人有在沙滩上筑城的恐惧;况且,依赖于人,何尝不是别人精神上的一种累?这应该为独立的灵魂所不耻。 也许,婴儿的眼睛,更值得我们信任些吧?可婴儿终会长大,长大后的婴儿,还会有那一双纯洁的眼睛吗? 那么,我到底应该相信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行走,那,或许是儿时怔怔面对大海的憧憬苏醒了吧?那时,伫立在金黄沙滩上,望着广阔无垠大海汹涌翻腾的波涛,那个小小孩童大脑中最大的疑惑就是:海那边是什么?而背后,眼所能及的远方,则是连绵横亘的山丘,山那边又是什么? 这疑问一直伴着我离开故乡,一直伴着我长大。 当十八年后某一天,又重回故乡时,突然悲哀地发觉我的故乡情结从此幻灭,那天,在一位远房亲戚家院子里,夕阳的余晖洒满了一地,海滨的天空是极澄清的,就那样坐在凳子上痴痴地望着斑斓缤纷的晚霞,电视里袅袅飘逸出那支肯尼基萨克斯吹奏的“回家”的曲子,那时分,猛然听到这支曲子,却是勾魂的,让人心潮澎湃得无力自持,突然意识到:我真的长大了,故乡,是我神化了的圣地,是我成长的精神营养,支持着我从少年到青年,而今,它终于褪下了神圣的外衣,还原出本来的面目,我却无法拒绝成长,那种感觉,有些痛、有些恋恋不舍,却很美好,于是,从此,再拒绝回到故乡,只是为了把美好永存心间。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走,应该从哪里算起呢?93年和一位同事一起出差到河南开封,那位年轻人比我小,却比我更独立,一天时间干完了工作,响应他的提议,我们在开封盘桓了一周,每天流连在开封的古文化和小吃中,为了省钱,住进了简陋的旅馆,这让兄弟单位的工作人员所不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天下午,我们在开封古城墙上散步,顺着城墙走了整整一下午,把开封城墙丈量了1/4,那种感觉,很奇妙,就象悠闲地穿越在千年的历史中;每天晚上,华灯初上,在开封市中心的小吃广场,换着花样品尝不同的小吃,一周从没重复过,那个年轻人,教会了我打破规则,独立地主宰自己。 也许那次还称不上真正意义的自助行走吧?1995年春节,和几个朋友去四川青城山、湖北武当山,那次收获了什么呢?对宗教的体验?那是一种与城市两样的生活,在道教清静无为的圭旨下,是摇摆于现实与理想间的一个群体,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真实地存在着,最忘不了的,是在武当紫霄宫内,倦极了,随意坐在冰凉的石阶上,远处,下午斜斜的阳光照在银装素裹氤氲着层雾气的山峦上,观中,一阵玉笛声悠悠传来,如醍醐灌顶,疲惫与心中的郁结也随之而去,就是那种无所思、无所想、远山含笑的境界,被道士的笛声所引入。 1999年,终于学会了自己独立行走,从厦门到温州到普陀山,体会的是世情的变迁、和不变的情怀,还有,同是汉民族,不同的民风民俗。 2000年,开始走向西部,从此,疯狂地爱上了西部,那里有蔚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辽阔的山川,还有生活在那里的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云南,是我西部之族的开始,大理白族、丽江纳西族、中甸藏族、泸沽湖摩梭族,相对于汉族,他们贫穷,却有我们不曾有的一种精神上快乐,文明,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退步?我们在努力争取物质享受的同时,到底失去了什么? 去西藏是一种策划已久的向往吧?从1999年开始做这个梦,到2001年终于实施成行,当带着张扬自我的成就感、得意洋洋走在拉萨街头时,亲身经历的一些事却让人陷入了沉思:遇见那个武当山的道士,是在月儿正圆的大昭寺广场,那晚,出了大昭寺,抬头看了看拉萨皎洁的月儿,再一转身,就看见着一袭风尘仆仆的道袍的他,孤独而清冷地伫立在我身边不远处,平时喜欢和出家人打交道的缘故,在这里能碰到内地的道士,顿生出一种亲切感,上前和他聊了起来,这才知道他来自我曾去过的武当山紫霄宫,一个人扒火车拦汽车沿青藏线到了拉萨,来西藏是为了求他心中的法。 想想他一路上所经历的艰辛,再想想我们这些衣着光鲜、举止高傲,坐飞机或汽车进藏的旅游者,顿时觉得自己那种莫名的骄傲实在是一种无知。 过了两天,坐在拉萨一座咖啡馆里品着甜茶,一个刚结识的朋友跑过来兴奋地说道:“你今天真幸运,能看到他的真面目了!”,抬起头,一脸惊讶地看着朋友因为有些狂热而显得激动的脸,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孩,一副傲然得酷酷的神情,朋友告诉我,这位年轻人独自一人骑自行车走川藏线进的西藏,一听,顿时对这年轻人肃然起敬了,可朋友再讲下去,却让我几乎把甜茶喷得满天,当然朋友仍是倍加景仰地诉说的,这年轻人,每天黄昏降临时,沐浴着拉萨的阳光,戴着副面具、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插着几根据说是神鹰的羽毛,绕拉萨城骑上一圈,平时出门也都要戴着面具,朋友之所以说我今天很幸运,是因为这小伙子今天居然脱下了面具,被我荣兴地看到了他的真面目。 可我确实生不出什么荣兴的心情,相反有一种想在地上打滚狂笑的冲动,只是这样很不礼貌才没敢造次,我总觉得把那些羽毛插在他头上,再戴上面具,应该会更酷些的。 道士和那年轻人比起来,经受的艰辛也许年轻人甚于道士,可目的一个是为了寻找内心的真理,一个把西藏当成做秀、卖弄的舞台,他们的高下,至少在我心里,是立刻分出了的。 在西藏走得时间越久,才越明白人在自然面前的卑微,才越体会得出这个民族本身所具备的我们身上没有的素质,那不是抱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就能做到的,尊重他们、理解他们、溶入他们,恐怕是惟一的途径。 失去了信仰、全盘接受了西方经济价值观的汉文化,就一定是一种优势文化?恐怕这种评判标准仍属于社会达尔文主义,这总让我想起《全球通史》中,十九世纪英格兰的一位白人作家关于西欧文化和非洲文化的比较,他说,尽管他们的文化足够发达,但“我们有马克沁机枪,而他们却没有!”,这就是问题的实质,而我们,又何尝不是把已渗进我们骨子里的经济意识,当成了一种“马克沁机枪”? 当经过这些事,再去面对八廊学旅馆里那些趾高气扬带着征服感来到西藏的旅行者,只能以沉默相对了,也许年轻是无知和浅薄的本钱,幸运得是我已不再年轻,所以我没有本钱去炫耀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这是西藏给予我的财富之一。 回到人欲横流的城市,面对钢筋水泥,面对把有限的生命疯狂追逐物质的人群,那种被孤立、被同化、无法坚持自己的痛楚,让自己不得不寻找机会逃离城市,8月的川西藏区之行,10月的黔东南少数民族地区之行,其实自己还是摆脱不了西藏的阴影,精神的极度欢愉,带来的是落地后的极度痛楚。 当宿疾再次打倒我的时候,猛然间,却不知如何面对了。 幸而,行走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行走中,无法静下心思索沉淀,而今,命运强迫的调整,终于让我有大把的时间和耐心,去回味沉思。 我们还是回到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你应该相信什么?”,也许爱情和人性以及婴儿的眼睛都值得我们信赖,但我还是想寻找一种更持久更接近永恒意义的依托,当纷乱浮躁的尘埃,在大脑中缓缓沉落里,那个答案才慢慢显现出来,那就是大地。 古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该亚的儿子阿耳克尤纳宇斯,每当精疲力尽时,贴近大地,便恢复了全部的力量,从某中意义来说,我们何尝不也是大地的孩子? 只是,城市的钢筋水泥,却阻断了我们与大地母亲的联结,站在混凝土这种人类文明的产物上,你却感觉不到那种从大地传来的直达心灵的茂盛生机。 当身体缓慢恢复时,我又开始了行走,只是身体的约束,无法让我再去自己向往的西部,只能在湖北周边做短暂的逗留,当眼光从望着远方,到关注身边,才发觉一草一木皆关情,也才发觉自己的浅薄与无知,走在荆州古城墙上,你无法想像得出这座城始建于战国时期秦国名将白起拔楚都、初成规模于三国关羽守荆州、定形于五代时荆州节度使高季兴据江陵称王建南平国,后又经历过元忽必烈及明未张献忠毁城,这一串人名,全关联着一段血与火的历史;位于荆州郊区的楚国故都纪南城,更是早已沦为农田,这里曾是楚国441年的都城,曾经拥有过“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为朝衣鲜而暮衣弊(城里繁华锦绣,车水马龙,人流摩肩接踵,车马喧哗。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弄脏了)”的繁华;研究荆州跨越2800年的历史,花了一月的时间,已经有淹没于海洋的感觉,许许多多的谜最终使我不得不放弃继续研究,但历史的博大与深奥,反差出了个体的肤浅,那足以改变自己以前对行走的定义。 湖南民居村张古英村,在紧紧团结在大家族中心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封建意识对人性的压抑,然而那些细节之处的建筑之美,石雕的典雅、木雕的精致、风火墙的高峨、天井的悠深,处处透着一种文化之美,还有青山相伴、溪水做陪的环境,自然之美与文化之美相契合。 读书与行走的相结合,让人体会的是另一种境界,历史、文化、建筑、艺术、民俗、色彩、韵律,走在不同的地方,处处能找到不同的亮点,令人感叹、沉思。 2002年9月初秋,九朝古都洛阳,公共汽车上穿行在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的荫凉中,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早早飘落的黄色梧桐树叶零星地铺陈在葱绿的绿化带里,映着太阳投下的斑影,那个场景瞬间就定格在脑海里,并且深深地印上了寂静的“秋意”两个字,尽管马路上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响,但那一瞬间却全被排斥于记忆之外,只有那在绿色中、在已微弱成一片温暖的阳光下被衬托得分外枯黄的树叶在定睛中放大…… 面对着龙门石窟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她丰腴秀丽的嘴角挑起一丝看破世情的微笑俯望着芸芸众生,在那坚硬无生命的山体中,她就这样微笑地活了,带着神性与人性的光辉,就这样凝望了千年,伴着她的只有这眼前咽哽着流淌了千年的、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鳞光在微风中荡着波澜的伊水。 然而最震撼我的却不是卢舍那大佛的微笑,那太高贵、太华丽雍容、太高不可攀,仿佛是神界般的淡然微笑,于人间的我只感到遥不可及的痛,最困惑于我流连于我的却是阿难的笑,伫立在大佛最右边的阿难带着刚刚解开一个困惑、似乎那个困惑还有些许流驻于他心底般憨厚地笑了,那笑容带着释然带着睿智带着明慧带着自足带着尊严带着宽厚却依然带着一丝困顿。 那种通过雕塑艺术流露出的大唐王朝的包容与自信,流露出的在美学上的极高造诣,流露出的佛法的大智慧,足以令人陶醉。 读书和行走就如同两只脚一样交错前行,儿时对山外未知的好奇,已经变成对身外世界所包容智慧的好奇;是的,就是那些以不同方式闪耀在族途中的智慧,可能来自生活中的人们,也可能来自祖先手笔,更有可能来自自然之子。 行走令我知道自己无知,而读书永远让我知道还有多少路值得去走走。于是生命越发显得衰老之际,内心越发平静起来,而生命之水,将心灵澄清、再澄清。我路过的智慧令我自觉卑微而渺小,我便在这渺小中臣伏。学会在尘土中默默行走。 然后意外的快乐就悄然到来:当身边的老农对我微笑时,成群的孩子围在身边问我从哪里来时。在冬日的长城脚下,村中的寒窑中。告诉老大爷我为什么要来看长城,是因为南方没有长城,而我来自南方。大爷捧着水壶笑了,没有的东西就该看看。他问我南方有什么?是不是没有北方冷?于是我也捧着水壶告诉他,南方冬天仍残存有绿色的树,有寂寥的平原,有长江和汉水。那时我看见他眼中的快乐,如同看见了我自己。 每当在城市中抬头寻找星空而找不到的时候,我就会怀念着走过的路。那些属于别人的智慧,就同星空一般静静闪亮在我的视线里,我在天际一个渺小的角落目眩宇宙的浩瀚,每当想念它们时,就希望可以再度踏上陌生的路。 不停留地走,于是心中充满温暖和力量,行走,是一种充实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