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油勘探队的操场上在播映《早春二月》。
我和大个子站在人群后面的边缘,遥望了闪烁的人影,痴迷地听了萧涧秋和林道静青春的话语.偶尔跺跺脚,抵御逼人的寒气。
大个子猛吸了“上大”香烟,已然是一副小城之主的霸气模样。身板强壮,眼神凌厉。他依了我站在后面,不去坐他的徒弟摆列在第一排的座椅。
其实后面站立着,更可以活动冬寒里有些生疼的腿脚。
吱吱摇动的电影机射了惨白的光柱,操场上空越过。映衬出四周冷森森的黑暗。没有了黑子的石油勘探队,好像一口躺卧着的巨大的棺材。
大个子的爸爸被学习班释放回来后,大个子第二天就带人把王老太占领的半个院子抢了回来。竹子栅栏堆起来烧毁了,用斧头把三十八个鸡头砍跺下来排列在居委会主任的窗台上。那些鸡粪曾经熏了他多少年啊。当天夜里王老太的八个儿子,纠集宗健一帮总共四十二人,偷袭了大个子的家。他的爸爸被重伤躺进了工人医院抢救。黑子为了救助被打翻在地血肉横飞的大个子,踩断了宗健的一条腿。 一刀刺穿了王闯的脾脏,王闯第二天下午死亡。
黑子被枪毙。大个子劳教半年。一个月后,他爸爸找人把他放出来了。
后来,王老太的三个儿子因为长期旷工,被工厂开除了。因为他们上班出门就挨打.下班在厂门口有人打,路上,家门口,沿途殴打。与其天天跑医院,不如只有整天躲在房子里。
居委会主任一家,一心盼望搬家。幻想搬到什么更明亮的解放区去了。
现在,西城的白天属于派出所。夜晚,便属于大个子他们。
黑子聪明白皙的脸庞,时常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一段精彩异常的影片,就那样嘎然中止了。
天空飘飘忽忽落下了雪花.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茸茸的雪花漫天飞舞,好像连接了整个天地。
电影散场。
慌乱兴奋的人群乱糟糟往城里涌动。
“让我们投入到大革命的洪流中去吧!”一声嘹亮细腻的女声前方响起来。
是李茹?!
我惊喜看见了我的老同桌。
她双手高举起在抖峭的寒风中,去迎接凉丝丝的雪花!
多么美丽的景象! 绿色呢子大衣.红艳艳飘舞的围巾,一双白净招摇的手儿。青春的呐喊!
我热血沸腾! 一股暖流瞬间浸淫了全身。我忘乎所以也伸手托举上去,冷飕飕清冽的雪花儿绒绒地落在温润的手心里,融化。
我全神贯注盯着前方隐约的身形,踩踏了泥泞不堪的路径,跟随着。
我的眼睛里,没有了任何的桥梁商店,只有那发出青春呐喊的美丽的姑娘! 迷人的绿色大衣! 迷人的红艳艳的围巾! 在漫天飘舞的雪绒花里,在冰寒彻骨的冬夜里。
轮船码头。勘探队。北关桥。食品公司。茶水炉子。老地主家。西十字街头。。。。。。
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跟随着。
“呵呵,往回走吧。人家到家了! 吴家巷8号。”
大个子碰碰我的肩膀。他手插在皮夹克里,耸耸肩,一脸坏笑。
我看着李茹进了文具店旁的小巷子。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哦,原来她住在吴家巷!
以前的武大肚子也住在这个巷子里。
去小红花,去人民医院,去城河,我无数次走过她的门口?
我呆立在西十字街街原来毛主席宝塔的中央位置,眼前浮现出我一直以来忽视了多年的李茹清澈黑亮的大眼睛,乌漆撩动的刘海下,白腻红润的圆润脸庞。
还有那个骄矜的少女气质!
啊,我的语文科代表!
啊,我曾经的同桌!
啊,那块洁白的手帕!
我伫立着。任凭铺天盖地的雪花,把我淹没。
大个子远远躲在鱼市的棚子下,默默抽烟陪伴了我。
中午的堂屋里,大宝领着她的儿子跟妈妈在说话。我从西厢房里看见大宝走进院子。她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妇人的模样,依旧大咧咧喊了嗓子说话。她给妈妈送来了江西的红辣椒。她的儿子已经咿咿呀呀走路很稳了。难得休息的妈妈开心地逗了小孩,忙了泡糖水给他喝。
我躲在厢房里,不好意思出去面对了人。堂屋里的钟声已经敲过了1点很久了。
外面的家常话无休无止。我只得拿起镜台前的小梳子,把已经梳理了两遍的头发,再梳一次。一面甜蜜地回想了昨天电影院的场景。
学校包场电影,为了公平,总是打乱了座位发票的。
我坐右边单号的5排3号。
李茹5排5号.
天意!
《冰山上的来客》!
黑黢黢的电影院里,杨排长高喊阿米尔冲的时候,我禁不住抖动了双腿。右腿碰触到李茹的左腿。我的血液凝固了。
李茹没有避让。
她似乎被电影的情节完全吸引了。
在局促的座位里,我的右腿和李茹的左腿,紧紧依靠在一起.挨着。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离开对方。
我,喘息艰难。
我双手死死握住座椅的扶手,努力让微微颤抖的手臂镇静下来。右腿麻木而幸福!
李茹,目不转睛盯着银幕,随了剧情时而轻叹,时而迷醉。肤白如脂端正的神态,铭刻在我的心田。
李茹是那种很有独立个性的女孩子。她的神色,总是那样从容镇静,礼貌而有距离。红润丰满的嘴唇,以及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让人不敢轻慢。
端正而娇媚。
有人拉开侧门的大帘,电影散场后的阳光透射进来,我坐在原处,还停留在惊喜的甜蜜之中。从电影院往回返的路上,一直恍恍惚惚好似梦中。
“哦,呵呵小明今天不上学啊?叫叔叔叫叔叔啊!”大宝的儿子吱呀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的妈妈大宝探头问候我。
我惶惶藏了小梳子在裤袋里,低头逃离了厢房。到了腰门的时候,妈妈的声音追了过来。
“还以为你早走了.一点半了要迟到啦!”
我一路小跑。暖洋洋的太阳普洒在干干的路面上。草杆和纸片,也显得那么清楚明亮。
大宝嘻嘻哈哈很快乐。她这次江西回来没有辱骂怪罪任何人。她甚至还给隔壁的老对头龚家送了一袋江西的红辣椒。好像一切都已经随风而逝。她的红辣椒让北关桥巷的龚朱对骂的一景,沉寂了很久很久。
大宝被剃了阴阳头压弯腰挂了一双破鞋子游街的情景,其实犹如昨日。但是栩栩如生的那耻辱的一幕对于身体富态胖胖的大宝,根本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她的脸上,只有笑容。
她大声在巷子里说笑聊天,引了她的江西儿子蹒跚走过她小时候走过的石板路。教了她的儿子喊爷爷奶奶叔叔阿姨。
她是一个简单而善良的女人。
我每次看见她,总是不由自主联想到当年她被游街示众的时刻,胸前挂着的一双破鞋。我的心儿,突然会一阵刺痛。
大宝的结局不是很好。她在南京市带了儿子坐公交车时,探头张望,被迎面错车的另一部公交挤压了头部.那正是我去南京市读大学的那个九月份。
我也是很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深圳一个酒宴上,听一个省办事处的老乡说起的。
“那个大宝啊,还记得吗你的邻居啊。当时那个大宝真的很惨啊。头被压得好像一张纸!”
我听了后,离开眼前的鲍鱼,在洗手间呕吐了半天。
漱口洗脸后观照了迎面的镜子,犹如看见了胖乎乎傻乎乎的大宝领扶了她江西的儿子蹒跚地走近来。
我开始习惯了在农机厂对面的小沟里,用手捧了清水洒在头发上,躲在校门口的厕所里,掏出梳子梳几下,然后故意绷紧了脸皮,再松弛下来。试图以一种自然而美好的形象进入校园.进入有李茹在的视野里去。
第四节上课钟响起的时刻就盼了下课。我好守候在校门口,等待了那熟悉的身影走过。紧紧慢慢随了,一直走到文具店巷口。
遇到拖班的老师,我真恨不得咬他几口。冲出校门就小跑了急惶惶寻找那怦然心动的身影。找不到就气恨交加。找到了,就一下子放下心来,安心漫步,跟着.满心的快乐充盈着。
下雨天最好,我只要在校门口认了那顶雨伞,远远尾随了,眼盯了高举飘摇的伞顶,哪管脚下的泥潭积水,只是勇猛无畏踩过去。
我偷偷独自去过几次吴家巷。
走近左手那个八号的黑门时,全身的毛孔紧张地竖起来。心脏嘭嘭狂跳。慌张失措地急匆匆走过去。再也不敢原路返回,要绕了一个大圈,从周城桥弯回家。
几乎每次我都没注意到那扇八号的大门是开着还是关闭的呢。
李茹。语文课代表。吴家巷八号。
失眠在黑黑的夜里,我想:我恋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