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3:钱老师和出客)
钱老师其实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讲课举例,作业布置和惩罚实施,总有特别的地方。
“立竿见影就是竖个竿子,太阳一照就有了影子!”
钱老师语气铿锵教导我们如何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她说这个立竿见影的方法是伟大领袖的接班人发明的.
我顿时感觉敬畏和奇妙。大人物也用竿子照太阳?!
我的脑海里翻腾了天井里晒被子冬衣七叉八歪的景象和天井地面上乱糟糟各种形态的影子。
钱驼子布置的作业跟她脸上的肉瘤一样古怪.
“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不能分行写。这是原则问题!
全班没有一个人完成作业。
田字格本子,一行就十个字。开头的伟大前面要空两格,伟大与伟大之间还要用个顿号,怎么写?
南校的教室里挤压了难堪紧张的气氛. 个头矮小的同学们憋着,呼呼喘息着,如同草筐里被大手来回划拉的小鸡们,无所适从。
“咳,一行写一句啊!”
钱老师气愤得嚷嚷。全班害羞的哄笑,一片撕纸的声响.老师就是学问高。一句话解决了原则问题。
我们红小兵们勇敢撕了纸张,重新明确了斗争的方向。最后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征得钱老师的同意少写了前面两个万岁的感叹号,最后的感叹号放在了田字格的框子外面!
那个学期,西十字街麻草社隔壁的文具店都不怎么容易买到田字本子。
麻草社与文具店的中间隔着一条吴家巷。
钱老师在上课提问时,很快就注意到了我。她无法理解我这个听写默写一百分的学生,怎么每次被提问回答黑板板书的题目时,一言不发。
她气急败坏大声呵斥着,并用坚硬的手指猛戳我的额头。钻心的刺痛,皮肤像要爆裂开来。
我总是倔强地沉默着,低垂了头。默默忍受了疼痛,眼眶里盈满了泪花。克制了不哭喊出来。
从上学的第一天我就恐慌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见黑板上的字。爸爸是个近视眼。我是遗传的小近视眼。我是个瞎子。我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这个可耻的秘密。我只能用无耻的沉默去应付所有老师的责骂。
碰到喜欢边自言自语边板书的老师布置作业或测验,我总是能考个好成绩 。我能清晰记忆住老师写到哪个字的时刻扬手或甩臂的姿势和用时。碰到沉默寡言的或拿了现成的小黑板来挂的,我就只奉送上一个零分,等待挨骂。
就因为看不见黑板,我对于上课,无比的恐惧。
钱老师的枪法很准,根本不像是教书出身的。一戳,手指就顶在脑门中央了。大街上脑门上有被戳了深红印记的孩子们,肯定是我们南校的。好像校徽一样。
南校的文昌庙,建立在高高的台基上,足有一米。四面没有台阶。以前朝圣拜香的人跟我一样爬上来?然后蹲着喘气?
清秋微雨放学后, 我不急了回家。偷偷爬到庙里来。
高旷深邃的庙顶,麻雀在交错的梁木暗影里鸣叫扑腾, 四周的墙壁时而有灰尘飘落.给古朴幽静的庙宇增加了生动和神秘.横露的枕木圆滚结实。灰尘浸润在原木里面,好似涂抹了一层厚厚的油彩。我内心忽然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我好像特别喜欢独自一人呆在这样的环境里.跟我呆在外婆里间的杂物厢房里一模一样的感觉:
一个人。幽暗的环境。战栗而喜悦的涌动。
我喜欢跟自己呆在一起。
我与我自己平日里是分割开的两个人吗?
我时常会去那么瞎想和担心。
我突然发现西门彩虹透进来的光线下还有一个人。
白色的凉鞋。白色的高筒袜。 白色的连衣裙.鹅黄色的蝴蝶结扎了两根细长的辫子.白净净的脸庞,一双忽闪闪的黑眼睛.警惕注视着我,手里攥着一把精致的撑开着的红色纸伞.
雨后彩虹的光线,从她身后西边的天际飘逸下来,她的身形有了剪影的神采。明丽而好看的一幅画儿!
她是我的一个女同学!
我一时语塞.红了脸皮,恨不得把怀里抱着的庞大笨拙的黄油布雨伞塞进口袋去! 我家用的全是这样抡起了可以一下子砸死人的油布伞。酱黄油漆涂层到伞面上布满斑斑点点的泡泡,厚重到可以防了子弹。双手擎着也要依靠了脖子一侧才勉强在飘摇的风雨里行走。收了怀抱的时刻,身子总忍不住前倾和哈腰,走路摇晃很吃力。
我慌张转身,跳下庙台,扑通,摔倒在污浊的水塘里。
怀里还死死抱紧着那把黄布雨伞。
我不喜欢上学。
也许因为我看不见黑板。我感觉老师对于我,也没有什么用处。
搀外婆出客,是我最向往的。
其实是外婆牵了我的手,走进那些曲曲弯弯的小巷深处,拎着一包糕点果实什么的礼物,拜访她的姨娘表姐姨妹们。我的老婆婆们。
周城大街,也就是那么一条七里长街。长街的背后,西十字街、中十字街、东十字街里蜘蛛网似交织的巷子。七,八万人散布在这些巷子里面。骑车碰撞了或因其他原由起了争执,三句话便可以说到彼此熟悉的人和事,五句话基本上可以判断到对方祖宗三代的家世背景了。
幸好外婆的亲戚们,基本全是在西城的。所以我们走路去拜访,并不太吃苦。
外婆的亲戚们过去好像全是周城的望族大户人家。现存在周城的主要是她的姑姑系列的,和姨娘系列的,两支族系。
我幼时发音说不好老婆婆.只会喊老婆. 外婆教我识字就是这样举例的:
“来,老婆来的来。”
“去,老婆去的去。”
所以我们周末去拜访的就是下坝的六姑老婆。那是外婆的六姑姑。六姑老爹爹以前开何家南货店的。和颜悦色习惯戴了深蓝色的袖套,很清爽的样子。解放前做何家南货店的老板,解放后做了国家的主人---现在在永泰祥布店里面像小伙计一样上班,但他做伙计的脸上,依然是乐呵呵的笑模样儿。
宁树路靠近下坝新桥段,夏家巷粮店对面靠近永泰祥住着的是个子矮小的三姨老婆,外婆和妈妈们习惯喊她三姨奶奶。以前开贺家茶食铺子。就是卖京江琪、八珍糕、京果粉的。她的家后来搬过了下坝铁桥,要过了下坝铁桥左拐进去的去城南中学的一条河边上。三姨老婆个子与我家隔壁朱家的乱奶奶相仿,很矮小,说话细声细语的。喜欢笑。还有一个姨奶奶,是我外婆的姨妹,家住在北关桥巷唐主任家后面拐去茶水炉子方向洪山堂巷中的缪家巷的口子上。后巷的姨奶奶倒是几乎天天来陪了外婆说闲话儿的。从她家到我家走得快,也就是一分钟的光景。她有个孙子与我一般大,叫东东。姨奶奶她有肺结核,喜欢说话的时候,说一阵子,咳一阵子。
外婆的大姨娘家,以前是开了一家张家米店,现在中十字街北去过了西风桥下开了一个茶水炉子。她家的小孩比我大几岁。叫荣富。
屋舍比较恢弘的,还是住在金家墩的金家和裤裆巷深处靠近九龙港的陆家。
下坝河边的是外婆的六姑妈。我妈妈喊六姑老太的。六姑老太的大姐是外婆的大姑妈,我妈妈喊大姑老太的,以前开陆家木行的,住在九龙港。而六姑老太的二姐是外婆的二姑妈,以前开金家木行,住在金家墩侧巷进去的牌楼巷子里。
金家墩里的二姑老太的女儿我的柏青老婆。家里以前做国民党大官的。一家的男人全部逃去了台湾。她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教练我们的棍棒操。还踢过我的。说话咋咋呼呼的。听说柏青老婆以前是什么金陵女子大学的洋学生出身。
“总喜欢穿个旗袍坐了三轮车露了大腿!有点侉!”
外婆看不惯她。
星期天不上学的时候,外婆就会牵了我的手儿,去拜访我的老婆们。
出了北关桥巷烧饼店往右拐,到了三元酒家的地面,西大街突然狭窄起来,是跟北关桥巷里一样的石板路.宽只有两三米.也是通向下坝老婆家的路。
西郊乡下进城的农民,就走这条路上来的.爸爸也是从这条路骑车去西乡的小学做他的副校长的。
沿路熙熙攘攘的挑扁担的挎篓筐的扛米袋的。好像乡下的农民全拥挤在这一块了。箩筐挑担横冲直撞,地面很肮脏,总是潮湿湿的泥泞不堪。农民的鞋子肯定带进城很多很多的泥土渣子。西乡的农民很好认,男人都背筐挑担,女人,都是红绿耀眼土布的衣裳。
工人文化宫对门有个很高门槛的剃头店。
外婆每月总要押送我们弟兄两个来一趟。
一个老得好像丝瓜精的老头,双手一抖一甩,就用一块肮脏的灰白布套住我,颈脖处勒陷进去,好像要出人命的样子。悬空了腿脚坐在高椅子上的我,忍不住伸长了脖子。老头正好发挥。剪刀剃刀擦擦霍霍折腾半天。旧椅子的铁锈味,磨刀羊皮的散落角落里毛发的混合怪异味,呛人窒息。老头倒好像很自在。与外婆闲唠些陈年往事,不慌不忙一字一板剪剪唰唰,剩下我头顶一块马桶盖一样的毛发,四下凉飕飕光秃秃了,残留了没有扫抹尽的白粉儿,灰头土脸带回家中,再由爸爸押送去西十字街的澡堂子清一池洗澡。
剃头店隔壁不远是三元酒家。周城鱼汤面和肉包子是远近郊县人们渴望的好吃食。我们,只有礼拜天早晨才吃上一回。浓厚的鱼汤面还覆盖了几片白厚的咸肉片儿。
鱼汤面的汤,是很有讲究的。
野生鲫鱼、猪油炸爆、鳝鱼鱼骨,河水熬汤,葱酒去腥,稠醇白汤,些许虾籽,白切刀面,沸锅穿扬,冷水浇养,微韧绵软,白嫩细滑,宛如梳理精细的少女发丝,大宽口的海碗装盛上来,大汤小面,养在汤里。盖浇一点儿烤鳝鱼,或咸肉片儿,用筷子蘸点细盐,才是最正宗的鱼汤面。
有时汤太满,不好端碗,便可用筷子叉起面条离开大汤。有时有人嫌烫,也可以这样叉了面后筷子搁在两边碗沿上,凉一刻儿,也不至于泡烂掉。
也有饭店添加些许猪肉肉骨熬制的浓汤,增了醇醇奶白的似有粘稠的胶质。稍微的耽搁,碗中大汤的表面便起一层薄膜,捧起来喝一口,薄膜下面的鱼汤,仍是那一股透热、鲜香!
加了肉骨的鱼汤面,味道自然没有野生鲫鱼的纯正。也有西乡人误倒了酱油或多放了大蒜进去的,一碗鱼汤的纯净,便会破坏殆尽彻底改味了。
周城鱼汤面做得地道的似乎是西十字街的三元酒家,中十字街的张复盛饭店,还有东十字街的红旗饭店。
周城鱼汤面,据说是清代一位宫廷御厨离宫后沦落到此处后流传下来的。
三元的肉包子也是周城一绝。热气蒸腾的肉包子底部薄薄的面皮儿渗出深深的肉油色。
那种汤面的细嫩,白润,咬韧,醇厚,那种肉包子馅皮的鲜香,柔滑,不是语文老师可以描述的。非亲自品尝了不可!
鱼汤面,全国唯周城独享。
周城早茶,人间美味。
两三个好友,占据一座擦拭得水亮的大八仙桌子,端上一笼三元酒家的肉包子,佐之以一大盘扬州的拌干丝生姜丝,来一碟醋醮剖开细瓣的皮蛋,一碟红皮白身熟香的小麻花生米,一碟镇江肴肉,配上一壶浓俨清透的碧螺春或龙井热茶,最后每人一碗鱼汤面。当是周城人趋之若鹜的好早茶!
“皮包水”(早茶)和“水包皮”(洗澡),便是周城人终身沉迷的贯穿上午下午一天时光的“水文化”。
三元酒家,和清一池,便是周城男人们流连忘返的去处。
三元酒家,和清一池,是周城男人的脸面。
上午的早茶,下午的沐浴(洗澡),周城人似有清朝遗老的享乐风范。再穷再没钱,周城的风云人物们,都是要走进茶馆和澡堂子里去的。
三元斜对面的火星庙巷巷口,是卖糖糕果实的副食小店。外婆时常买来那些芝麻糕桃酥饼点藏在蚊帐的深处,我下课放学早了,便给我几块。她好像很少给弟弟吃那些美味的糕点。对我有点偏心。
三元酒家西侧的隔壁,巷口进去,就是那条有名的裤裆巷。一条主巷径直去了东南的九龙港方向的深处,行至半腰的周城镇镇医院门口对了西面,一条分岔的西南方向的宽石板巷,两条分岔的巷子犹如两条裤腿儿,所谓裤裆巷。而镇医院的大院子,恰好在这个裤裆口儿上。
有个经典的周城笑话经久不衰。说:一个大大咧咧的妇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镇医院里的一位男医生,咋咋呼呼地嚷道:做大梦呃,没得命呃,我摸(周城话:找)你摸了老半天啊,我在裤裆(巷)里摸你摸了半天才摸到你呃!
西街宁树路的深处满眼是店坊铺子。
有卖袜子夹子挂衣环塑料水桶的铺子。有修脚修鞋补锅补牙的门面招牌在风中招摇。
靠近中段是个卖鲜鱼咸鱼的。鱼铺子旁边是收购羊毛狗皮的废品收购站。老远就被浓烈的鲜鱼咸鱼不名毛发的腥味熏了。这一段鱼摊路,常年湿漉漉的。稀泥污垢,让外婆有些跳跃般选了落脚的地面儿。她洁白的袜子,特别显眼。这样的时刻,外婆牵我的手儿会抓得很有力。遇到有三轮车板车推过来,行人就一律各自面向了两侧的店门墙壁,好像排队等待日本鬼子搜查的良民,鱼腥味道淡下来的时候,就快到了下坝老婆的家了。
下坝桥也是一座铁木桥。与北关桥一样。小巧得多。却很别致。上下左右全焊接了钢条铁杆,好似个大笼子。只有脚下铺了一层宽厚的枕木,缝隙往下看得清乌黑的河水,还有上面漂浮的菜叶子枯树枝。
我们不需要过桥,右拐往粮店的方向沿河弯下去。
其实从那个串场河的岔河沿岸可以一直弯到北关桥下面去。
“喊人!”外婆会笑吟吟命令我道。一面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擦拭面颊上的汗。
“老--- 婆--- 好!”我拼了嗓子,对着深远无尽的院子里喊去。
“大姨爸爸好。大姨妈妈好! 二姨妈好!三姨妈好!二姨爸爸好!...”一路喊进去。
下坝老婆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数不清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就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面。还好,不等我喊到头晕脚悬的时候,茶水糖果就堆满了眼前了。当然,中午自然还有红烧肉!
下坝老婆家的饭桌上,总有很多很多的菜。
柏青老婆有一次说过,我外婆被下坝老婆骗去的钱“能用担挑!”
我家巷后的姨奶奶也说过这样的话儿。可是下坝六姑老婆对我笑眯眯的,下坝六姑爹爹也是慈眉善目和尚一般的好面目。一点也不像是坏人。
我从未问询过外婆。
外婆的脸上,永远是那种淡泊而微微含了笑意的沉静。我从未在外婆的脸上看见过惊恐或慌张。哪怕是唐山大地震后的日子里。哪怕是她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最后的时刻。
外婆的眼神,永远是那样淡泊如水的从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