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谁之罪?
顾城杀妻,本来就是他自己的过错,然而我们的舆论家们却将责任推向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一是顾的妻子,是顾城的精神支柱,是他的圣母,她的背叛(离婚)最终导致顾的童话世界的坍塌,一是顾城的情人,小说《英儿》的现实主人公。她被人舆论家们骂为狐狸精,“物质女人”,“过河拆桥”的“二奶”,“第三者”。“二奶”是时髦的新名词,我们的舆论家与时俱进地使用了它,但是思维依然停留在“女人是祸水”的层面上。将女人“圣母”化和将女人“妖精”化是几千年知识者而尤其是文人的两大能事,几千年来的各种典籍里,女性被大致分成这两类形象,“圣母”系列的是:贞妇节女,贤德之妇。另一类就是:“妖精”型:娼妓,**之妇。
对谢的“容忍”,舆论家们不惜各种赞美之词,然而,早在五四时期乃至二十年代,周作人就已经对这样的论调进行批判,周作人在《北沟沿通信》里提出自己对种论调的质疑:
“我固然不喜欢像古代教徒之说女人是恶魔,但尤不喜欢有些女性崇拜家,硬要歌颂女人是圣母,这实在与老流氓之要求贞女有同样的可恶……”
然而被人残忍地剥夺了生命的谢却这样被舆论家们加上各式各样的“圣母”式的头衔,乃至于将她的惨死归结于她自身:
“作为配偶的谢烨,据知情人介绍,为人宽容,每当顾城的情绪出现间歇性的反复时,她便使尽浑身解数,力图使自己成为一股缓冲力量,尽量将顾城拉回世俗。然而,感情的移入是一项浩瀚的心理工程,当一个人知觉到对方的某种情感体验时,他可以分享对方的情感。同样,当他体会不到对方的欢乐时,他的作为只能激活对方的情绪反应。谢烨的失误,在于她捕捉了顾城情绪发射的情绪信号,却未能对这种情绪符号的恶果有所灵敏的反应,初恋时双方的执着,已为今天情绪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刘志武《顾城魂断奥克兰真相》)
看这题目,笔者觉得内心有点堵,为什么只是“顾城”“魂断”奥克兰?就在作者写下这题目的时候,他良知的天平已经发生了偏移,尽管这微微的偏移是如何的不惹眼,如何的不动声色。若说“魂断”,似乎搁在谢身上更有资格,她是被人于潜伏的路途中在不知觉的情况下沦为顾的斧下鬼的。自诩来揭开“真相”的作者为我们揭开的真相是什么呢?
他巧妙地利用了心理学的手段,又佐以宿命的诡术来为顾城开脱,力证顾的无辜和将责任推向“谢”判断的失误,即,一切是她命中注定的,这样的鬼话跟古代女子无奈的悲愤“这都是命!” 有何异?初恋时候的执着,跟他们的爱情命运有必然的联系吗?在作者笔下,顾因为精神的问题,所以不需要负担任何责任,倒是这个“圣母”一般的人“失误”不曾将他照顾好,因此导致了自己和顾城的悲剧,而且这样的悲剧是必然的,果真是这样吗?笔者倒是从另一句不经意的话听出了端倪:
“他不知道这是犯罪行为吗?”记者问。
顾城的母亲答:“新西兰法律上没有死刑。”
笔者以为既然其家人认为顾杀妻是因为精神失常的问题,那么当记者问到“他不知道这是犯罪行为吗?”的时候,从情理上讲,其母应该会说“人在失常的情况下,还会顾及什么法律?” 然而笔者看到的却是这样一个异常理性的回答,“新西兰法律上没有死刑”,她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呢?推测起来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它会将某些虚伪的面纱和籍口毫不留情地抛在一边,将真实的赤裸裸地展示在人们面前,甚至这些真实是言者所不曾预料会泄露的。这句话显示了言者令人震惊和毛骨悚然的冷静和对一个曾经鲜活的年轻的女性生命的冷漠。如果这句话成立,一个巨大的阴谋也就成立。那么,这句话来得这么突兀,是其家人知道“新西兰法律上没有死刑”?但这样一来显然与记者的问话答非所问,因此只能是顾城知道“新西兰法律没有死刑”。如果这种推测成立的话,那么记者与其母亲的问答就构成了一种因果逻辑关系,那就是,顾城知道这是犯罪,但是因为“新西兰法律上没有死刑”,所以,他不怕犯罪,法律对他没有威慑力。顾城隐居激流岛过着差不多与世界隔绝的生活,他的能力极有限,他何以知道新西兰的法律上没有死刑呢?他为什么要关注法律呢?他不是打算与社会隔绝起来?他憎恨一切与“社会”关联的东西,何以在新西兰这个陌生的国度,连语言关都没有过的他会清楚地知道“新西兰法律上没有死刑”,可见顾城在杀妻之前是有准备的,绝不仅是因为他母亲所说的“一时失控。”
对于顾城,他固然是自私而残忍的,然而那些为他竭力开脱的人尤其没有人性,在他们的骨子里,谢的生命是没有或者说是不及顾城的生命有价值的,与其说他们是在因为对“顾城的才”、对顾城作为一个“天才的童话诗人”生命的陨落的慨叹和惋惜,不如说是那种千古遗传下来的“以男性为中心”的价值体系使得人们对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有才华的男人为一个不如自己的女人死去感到内心无法平衡,而当有人胆敢来拷问这个“天才的童话诗人”的道德与罪行的时候,捍卫者的手持着艺术的大棒蜂拥而来。
女诗人舒婷,这个以发现女性、力挺女性尊严的著名的女诗人,在对待顾城杀妻这件事情上,却失去了应有的女性立场,她甚至以“严肃的口吻”告知记者:“恳求你们发表的时不要变动其中的任何一个字,希望你们以人格担保,否则我要跟你们打官司。”多么义正词严的告诫啊,多么忠诚的“集团主义”精神(朦胧诗阵营的大姐)。她说:
“我觉得,不能从正常的道德范畴、个人人品和社会公德来解释、看待这件事情,应该更多地从心理、生理上来看顾城。谁能知道顾城是怎么想的?承受什么样的心理压力?顾城对生活很尊重,很热爱,对一朵花或一只鸟都曾经给予了很大热情和关注……希望每一个人不要过多惊扰他,愿他安息!”
笔者不仅要问,是谁给予诗人或者说文人逃离“正常的道德范畴、个人人品和社会公德”的约束的权力?这是很可怕的,如果说诗人能逃离这种约束,那么小说家也能,剧作家、散文家也能,文人有这个权力,政治家或者领袖也有理由逃离,然后各种类型的人也能找到逃离“正常道德”“社会公德”约束的借口,那么,谁不能逃离?只有那些没有任何“权柄”(无论是真实权力还是各种名誉形成的权柄)无辜的普通大众。我无法明白舒婷所谓的从“生理”和“心理”上理解顾城的用意?她想说什么呢?很多人认为顾城有“女性情结”,他将自己看作一个“女儿”,所以他极端排斥、憎恨男性,甚至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容忍。这是因为他的世界过于纯洁乃至于将自己看作了女人的保护者,要将女人解救出来。果真如此?作为一个女性的保护者和守护神的顾城却从来没有正视过女性的尊严,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当着妻子的面和另外一个女人同居对妻子的伤害,他幻想两个女人都为他所有,一个给予他肉体之欢乐,让他尽情地享受“女儿性”带给他身体上的快感和那种青春的活力带给他灵魂的激荡,另一个则象“母亲”一样无私地照顾他的生活,对他充满了疼爱;象保姆和**一样忠心耿耿地侍奉她,为他的生活起居而辛劳,甚至于象古代那种屈辱的“通房大丫头”那样理解和支持他和情人的性爱关系;同时还要象“圣母”一样博爱,用她理性的光辉和无私的人类爱来接受她的情敌,爱着他和他的情人。这是一种怎样的人性高坡?他逼迫她往上爬,利用他诗人的名义,利用他诗人的懦弱,利用他那个以自己为皇帝的童话王国的准则来逼迫她,诗歌和诗人的头衔成了一种至上的权力,成为遮盖他灵魂里的自私、丑恶的遮羞布,一切以诗歌为要挟,他向女人索要了太多,却从没有想过要给予。其实,这里面汹涌的是一个成名的男人的私欲,诗歌固然没有带给他实实在在的利益,却让他的得到了一种当时人少能享受到的“优越”。
我说这样的话,或者要遭到捍卫者的棍棒,或者有很多人要来争辩,顾城正是因为摒弃了人世的各种虚名才逃避,他决意不当一名职业诗人,而是要回到一种没有被文明“遮蔽”和“污染”过的真实社会里去。在我看来,其实正相反,顾城却是极端重视“诗”的,他要将诗歌当作一种生命范式来实践,把诗歌当作了生命和生活本身。他要营造一个诗歌的王国,因为只有在这个王国里,他才能享受到至上的优越,才能被赋予在现实的社会里无法享受到的权利:比如,他能以诗人的名义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而且他还能心安理得而不受社会的道德和法律的干扰,他能在这里为他所作所为找到一种心灵平衡。所以,他要将女人带到这个世界,也不准女人走出这个世界,因为她们一旦走出了这个以他的诗歌为宪法的世界,他在女人面前不再“伟大”,他甚至什么也不是,因为除了作为诗人,他什么也不会。他活得怯懦,在真实的世界里,和谢的生活能力相比(谢会外语,善于交际),他显得那样笨拙,而和英儿汹涌的生命力相比,他显得软弱而苍白。
看了顾城的《英儿》,我忽然想到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撇开胡兰成的汉奸身份,这两个人有多么大的相似性啊。他们都是才子;他们都曾经同时拥有不只一个的女人,都以爱的名义来伤害最爱自己的女人,一个是以暴力、血腥的方式,一个却是使得对方“萎谢”了;他们都幻想自己是《红楼梦》的贾宝玉,都希望有一个诸多美丽的女子簇拥在他们身边将他们看作“爷” 看作“皇帝”、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大观园。不同的是,胡兰成并没有亲自去建构这个“大观园”,胡身上更多的是世俗的成分,而顾则一心一意去建构。同样,胡也将张爱玲甚至众多的女性看成“圣母”,她们博爱、平等闪耀着“圣母”一样的光辉,胡说他竟然想不到张爱玲也会象世俗的女子一样妒忌,要他在两个女人之间做选择,而他宁愿不选择,但顾城非但自己不做选择,还要女人别无选择,一旦她们要选择,他就选择了毁灭。
从内心上讲,我也曾经是顾城诗歌的迷恋者,也不愿将自己曾经崇拜的诗人恶魔化,但是从女性的角度来看,顾城的确自私而且残忍,缺少作为一个“人”的人道主义精神。我们的批评家一相情愿地相信是因为顾城的世界太纯洁,一相情愿地将谢烨看成顾城生命的支撑,所以要成就这么一个大诗人,谢就得承受下去,试问这对一个女性公平吗?谢被杀了,甚至连个怨主都没有,这些评论家下笔是何等残忍而无视一个为爱情伤痕累累乃至因爱情而被剥夺了生命权利的女人地底下的冤魂的呐喊,他们始终不愿意正视是顾城的自私和极端的个人主义和私欲促使顾城杀死谢烨的。
同样作为女人的王安忆这样说:
“顾城的世界是抽筋剥皮的,非常非常抽象,抽象到只有思考。他是对具体生活没有兴趣的人,对吃、对衣服没有兴趣,身体是他很大的累赘……生活在如此抽象的世界里,是要绝望的。假如我们都很抽象地看世界,都会绝望。我们不会去死,因为我们对许多事情感兴趣,因为我们是俗人。”(《顾城的爱与死》吴斐)
顾城的世界果真是“非常非常抽象”的吗?抽象到只有“思考”的他为何念念不忘远在千里之外的情人?如何想方设法地让她来到自己身边?他对“具体的生活没有兴趣”,那么他对英儿的性欲和与英儿以及谢之间的不伦性爱关系算不算“具体生活”,他不是“非常非常抽象”的吗?一个非常抽象的人连对衣服和吃饭都失去了欲望的人,如何对女人有着强烈的欲望?其实,顾城之死其直接原因恰恰是凡夫俗子式的,原因很简单,情人无法忍受极端贫乏和封闭的生活,同样作为女人,当她走近顾城,在与他合一的亲密接触中,褪去了他身上被虚幻化了的神圣光环,还原了他作为一个凡夫俗子的真实面目,于是往日的激情与迷乱不再,她也看到了自己在这三角关系中的尴尬位置,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意识慢慢从一种诗人的“迷狂”中醒来,所以她选择了离开,哪怕是以一种极端世俗的方式,却是一种解脱,一种人性的复苏。当英儿被人肆意歪曲、咒骂甚至成为顾城杀妻的替罪羊的时候,我真的无法想象那些人是处于怎样一种心态,依照他们的观点,英儿要么不该来,要么来了就得一辈子死守在顾城身边,继续做他的情人,继续和谢烨共侍一夫,继续帮助顾城建立他的童话王国,让他在那个虚幻的世界里如同大舜皇帝一样垂裳而治,而这两个女人就是蛾皇与女英。英儿的离去让他痛苦,他只知道自己的痛苦,却无法也从来不想自己的妻子被迫与儿子分开所受的痛苦,更以为妻子和自己一样,为自己和情人和谐的性爱而幸福而满足。须知,即便是动物界,雄兽也为母兽而争斗,不愿意同时与另外一头兽共享一个交配对象,那么顾城何以连动物都懂的道理也不顾?但是顾城是对别人的权利采取漠视的态度,对自己的权利却是死死抱牢,当谢烨要离婚,跟别的男人结婚的时候,他表现出了一个比凡夫俗子还俗不可耐的作风,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你就是我的。这种可怕的占有欲望其实就是几千年遗留下来的毒素,自己可以同时占有两个女人,却不容许妻子和自己离婚,顾正是以一种残暴的方式显示了他作为凡人的一面,完成了一次人性的回归,他的嫉妒,他的残暴固然是人性的扭曲湮没,却也是一次不自觉的“过激”化的人性回归,回到了人本性,丝毫不遮掩。
然而,我们的评论家们却是用一种怎样煞有介事的姿态来神话一场作为强势群体中的一分子的名诗人对一个为他无私奉献了一切的女人的暴行,这本身就是一场语言的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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