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绝对是我一生中划时代的一年。那一年我认识了一位绝世佳人林睿。还有一位邻家淑女夏童。她们让我重新意识到:我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她们让我重新意识到:
世界,是美丽的!
(困兽3:南窗春晚)
夏童,是一个邻家女孩般的周城淑女。
我的灵魂天使。
其实,很多年后我回想那一切的时刻,很深切地意识到:如果没有她,我的灵魂天使,我也许不会活着在这个世界上了。
百里挑一的女子,给予你爱情。
万里挑一的女子,给予你灵魂。
我绝望到想自杀的崩溃时刻,便去敲那扇南窗。南窗后有我的灵魂救赎天使----夏童。一个将我追逐情爱的欲望化解为纯净友情的女孩子。她让我明白了我自身的价值。她让我明白了男女之间的情感不仅仅是上床和婚姻。她让我记起了:我是一个“人”。一个有生命尊严的人。
她是一个邻家女孩般可爱可亲的小城淑女。一个骨子里优雅的女孩子。
她和我的外婆,不谋而合地让我困顿暗淡的西十字街岁月,富有了一种人性救赎的光辉。
“瞎子招子亮啊!”
我嗖地刹车,定住了身子。米三瞬即赞叹了那么一句。
八五年五月下旬春深夏初的黄昏,拐过西十字街,刚过了糕点厂破败的门面,我嗖地刹车,侧脸向那糕点厂东侧隔了两间的缝纫加工衣衫的小店里望去。略微拖后的大个子张小剑和米三也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米三的语速缓慢低沉,似有倾倒的佩服。
我看见一个长发飘飘的少女立在那个店里。
街对面光线幽暗的小店内,堆积如山的服装中央,一张缝纫机旁,亭亭玉立了一个动人的颀长身姿,白底碎蓝花的连衣裙,飘逸黑发垂腰,手臂轻舒。气质优雅似一朵幽兰花儿。
“漂亮!”大个子惊叹道,他肯定刹那间瞥见了十米之外她的脸蛋儿。
“那肯定是她的车。”米三说。他说的是店门口人行道的梧桐树下那辆蓝闪闪的小自行车。
女孩走出来,灵巧地把手中的坤包唰地一下扔进笼头前的车篮里,扬腿上车。从我身侧飞逝向前而去。好一副白净的面容!微宽的额角下大眼睛一副傲视的神情,细巧精致的五官,嘴角似有轻微恬静的笑意。瘦棱棱的白嫩手臂优雅把握着车把,垂腰的黑发悠扬飘然,乳白蓝碎花的裙角也在春暮黄昏的风中鼓鼓飞摆起来。
“怎么骑那么快啊!”大个子急了转脸对我说。
“瘫子那儿还去不去啊?”米三重又骑跨到大个子的后座上。我们原本是去东街的岑小志那儿打牌的。他在公园路看守所门前摆了个打字摊,专门给县政府打字油印一些文件比较有钱。他是一个双肢瘫痪坐在床上只有八十公分的残疾人。
“不去!”我猛然回答。朝向远远隐没在人流之中的飘飘长发骑车追上去。
中十字街左拐,疾疾沿着河岸到了高拱的西风桥上,前方的长发女孩已猛拐进左手边的一个院落里去了。院落门口有个壮大的男人赤膊在拼命扇动一个煤球炉子。那个院门倒哐当一声,关闭了。
西风桥缝隙巨大的桥板下面,发黑浑浊的河水漂浮了许多肥胖圆圆的野萍叶子。四下的河坡上的泥土里,散落镶嵌了许多破裂的白晃晃的贝壳。一片凌乱稀烂的景象。
我想起来,外婆曾经在身后一百多米芦苇摇曳的位置扔掉过那只白瓷观音像。
“这是姚胖子的地盘。”大个子说。
“这个院子里绝对没有你们说的那个人!”姚胖子肯定地摇头。他练过举重的胖肉在晚间九点多的夜色下闪耀了汗湿湿的光亮。
“废话!再想想!妈个屄的,我们明明看见她进去的。”米三打着饱嗝语无伦次含糊地说道。他抱着瘫痪的岑小志由大个子骑车驮着我们四人去海春轩吃掉了岑瘫子十五块钱的丰盛晚餐。他和大个子喝了一斤白酒六瓶啤酒。抱着岑瘫子回家的时刻差点把怀中的岑瘫子掉下车去。他此刻说话的舌头已经打结了。
“胖子,再想想啊!”大个子又把那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描述了一遍。我默然吸了纸烟,听他们喧嚷。巷子里的窗户里已是万家灯火荧荧,巷道里一片幽暗了。
“想起来啦。有这样一个人! 是与这个院子里的姑娘的同学经常来玩的!叫夏童!我以前一个老师的女儿。”姚胖子拍打了脑门儿很兴奋地回忆起来。“你们真会找啊,那可是个大美女啊!”
“住在哪里?”我问。
“城北中学那边。”姚胖子回答。
“走啊!”大个子甩掉手指夹着的纸烟。烟蒂闪耀了半明半暗的火花撞击到黑黢黢的墙壁上,垂直下滑。
穿越与北关桥并列的东亭桥时,已经是万籁俱寂的十点左右的深夜了。桥下汹涌的串场河水荡漾着粼粼的月色。幽深的远处河坡下,隐约传送上来几声蛙鸣。
四周大块的空旷映衬了满天的星斗晓月。
当年少年的我和大个子随了黑子也是从这座桥插入进周城深处去与宗健决斗的。
我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几次的。在黄昏里的玉米地里掰嫩玉米吸食那些白浆,在月色下的竹排上看人钓鱼。
过桥便是城北中学。
“就是这家。”姚胖子压低了嗓音鬼祟地说。
一栋四方的小院子。门扉紧闭。一副完好无缺的对联工整地贴附在门板上面,黑暗里辨不清对联的字迹。似有飞龙舞凤的遒劲。门前的巷道偏狭幽暗,红砖的围墙后面有突峙的果树冒出头梢来,在幽幽的月光下,一种枝桠繁茂沉静悠然的景致。靠新开大路的院子西侧,有一个独立的小屋子。一扇面南的小木窗户,糊了白纸,白纸玻璃窗户的后面是一道厚厚的窗帘。
长发女孩就住在这个南窗后面。我下意识地想到。
整个儿小院,静悄无声。
我挥手,离开。去到西侧新大路一百多米后面的国道上。
这条国道一直往西北去,就是小左的钼酸厂,可以通达到地区市里。一直去往东南,便是南通市。国道的两侧是无垠的农田。四下的蛙声已然如交响乐团一般呱呱呱呱嘹亮地在奏鸣。
这条周城北郊人车稀少的国道,其实是周城人谈恋爱逛马路的黄金地段。我和睿睿曾经多次漫步在这条夜幕下的国道上面。
“你们回家吧。我去找人侦察一下看看她在哪里上班。”大个子说。
我仰望了星空,想着那个女孩的倩影。
矜持傲视的眼神,恬静笑意的嘴角。长发飘飘,瘦棱棱四肢修长曼妙的身姿。一个活脱脱清纯灵秀邻家女孩子的模样儿!
夏童,我要征服你!我默默地想。
我躺在西十字街北关桥巷12-2的西厢房里,仿佛看见了黑暗世间一朵摇曳明锐的火光。
早晨八点,我和大个子米三准时到达北关桥下五交化公司。串场河北岸的五交化大楼,紧挨着许梅生在的那栋纺织品公司大楼。杨小冬便在那个纺织品大楼里面上班。
杨小冬那次看见我的时候倒也没用打招呼。自从小学一年级第一次在南校古朴的文昌庙里瞥见西天雨后彩虹映衬下的她白净的小脸儿,自从我们二年级每晚每晚去西十字街水泥舞台上去唱沙家浜一次又一次的握手,我们似乎再也没有说话过。除了那次我用砖头砸破她身边的窗玻璃。
自然,此时此刻,我更没有料想到杨小冬竟然鬼使神差地改变了米三的命运。
大河的水面上,有突突冒了黑烟的小水泥船,迅捷剖开水波劈浪前进着。米三说那是拖拉机改装的小船。
夏童就在这幢五交化大楼里面上班?我的心儿有些嗵嗵跳。禁不住按按衬衫口袋里面我写的一封信。
“不在。在工业局大楼上课。上电大。”大个子进去找人问了回来说。他戴副大蛤蟆镜,貌似黑社会的老大。他昨天夜里已经找了几个人了解到了她的基本情况。
“他们都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说那个姑娘很高傲的。”大个子那样说。他的嘴角流露了一股明显的自嘲意味儿。
周城广场的西南角,矗立了纺织品商场。夏花儿上班的那个宏伟气派的落地玻璃窗墙的大商场。我与睿睿雪夜轻舞的那个商场。商场的西侧隔壁,与消防大队间隔的中央,便是那座工业局大楼。
八点三十整,我出现在工业局大楼四楼的电大教室窗外。窗户下的座位上,是那个长发飘飘凝神捉笔在听课的夏童。
“她已经是你笼中的小鸟了啊哈哈。”下楼梯的时刻,米三调侃我道。
“小明霸道啊。他只要最好的呵呵。”大个子揶揄说。
“那就坐着家里抽烟等死?”我反驳道,每人发一支大前门。
我们三个人在楼梯上哈哈大笑。
我们四下游逛,走到对街新华书店旁的巷子里,吸烟闲聊着。大个子的眼睛不时紧紧盯着工业局大楼下拱门形状的门洞口。
周城广场一带,是周城新兴的市中心。
广场西南块的纺织品商场和工业局大楼后面是周城一中和“城河”体育场。
广场西北块,正对了工业局大楼的位置,新周西路的对街,是新华书店和后面的周城人民医院。
广场东北块,新周东路的沿街,则主要是周城最大的周城人民商场。我妈妈新搬进的儿童服装厂。周城粮食局。周城建设银行。周城石油公司。周城新长途汽车站等。建设银行与石油公司夹着的巷子里面,是睿睿的家。
广场东南的一片是周城饭店。一座五层的去年还算是周城最高的楼宇。周城老汽车站。以及周城师范学校和周城镇干部居住区域。
半年后周城镇用一块那里的地皮以及六千块现金置换了我家北关桥巷12-2号的老屋。我的新家,距离河对岸新周南路上的小葵花商店步行仅仅需要四分钟。距离我和睿睿雪夜拥吻的海春轩深处的十字巷口,只有一百八十七步。
周城广场远离了旧城的居民区,入夜则空街无人,万般萧瑟。此刻的阳光灿烂里,倒也有一番熙熙攘攘闹市的景象。新华书店侧边广场的街心公园憩园里,蹒跚学步依依呀呀笑脸的孩童,守护着孩童的眉飞色舞的爷爷奶奶们。捧着茶缸慵懒散步吸烟的人们。大街上疾奔的掏着毛巾擦汗的三轮车夫。歪歪扭扭骑了自行车莽撞飞奔的年轻小伙们。大红大绿进城购货访友正在东张西望的乡农们。
犹如一幅生动的小城风景画儿。
“出来了!”大个子突然惊叫道。
对街门楼下,颀长挺拔的身影,蓝闪闪的小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冲出来右拐上了人民商场门前向北的大道。
我掏出口袋里的信封,递给大个子。他一把抓住了,轻摆长腿上车疾驰尾随而去。急了赶着像去送一封鸡毛信。我和米三也急急蹬车跟着。
人民商场北面高高的河垛桥上望下去,向西的沿岸,前后两部疯狂疾驰的自行车身影。墨镜黑衣的大个子有如在追逐一只衣裙蹁跹的花蝴蝶。我和米三看得哈哈大笑。叉开腿停车抽烟等候着。
“哎呀,周小明吗?老同学啊!”
有人从身后大桥的人行道上跑到我面前。啊,眯眯的细眼睛,两路黄龙鼻涕?蒋鞋思!
我热情与他握手。他很开心而兴奋地与我攀谈起来。喋喋不休叽里咕噜说了很多断续的人和事。我有些诧异地发现他的眼神根本不在看着我。
“你不知道啊?那是个神经病啊!”米三等蒋鞋思离开后对我说。我怔怔地望了远去的蒋鞋思的背影,心底莫名的悲哀。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就是那样的肮脏和卑琐。怎么现在又沦落成了一个神经病呢?!他一个弱视的神经病怎么还记得我这个老同学呢?!
“送出去了。送出去了。”大个子报功似地返回来。满头大汗。
“骑得真快,我差点没追上她就快到家了。”
“怎么交的撒,汇报汇报撒。”米三问道。
“啊,我直接挡在她的前面。她差点摔下来。哈哈。我问她认识周小明吗?她反问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认识。一脸正气啊。哈哈。”大个子还在抹汗。
“人家当你是坏人了。”我说。
“你以为我们还是好人啊?”米三嘎嘎狂笑起来。
“我就跟她说了,你不认识周小明?那你活着干嘛的?!我着急地跟她说你不认识周小明你过的什么鬼日子啊。哈哈,她立刻脸色就变了。我把信塞她手里说好好看看,珍惜珍惜你的人生吧!”
我们一起大笑不已。
残春初夏的阳光,铺洒下来,卷起袖子的胳膊微微感觉有些烤灼。河垛桥下涌波的河水,扯帆挂浆的小船,青草柳树的河岸,两侧的田野屋舍,一片迷人的景致,倒更清明秀朗,一直往西延伸到东亭桥和北关桥下去。
晚上在西十字街我家巷口的工人文化宫楼上跳舞,碰到“四脚白”的贺老二。他的哥哥贺老大是我们的朋友。他是与许梅生的弟弟一帮玩的小朋友。米三又问他打听夏童的事儿。
“我见过啊。美女一个!她们是三个要好的女孩经常一起玩的。一个叫任燕子。一个叫冯梅。我认识任燕子,和冯梅。任燕子是市中心幼儿园的老师。冯梅是我们院子里的隔壁邻居。她爸爸是我以前的高中数学老师呢。文化大革命苏州下放来的一家人,她在邮局上班。苏州人也很漂亮的。任燕子是市幼儿园的老师,她喜欢跳舞。那个夏童与许桂生和我们还一起跳过舞的。”贺老二一直期盼了我能教他几套探戈的步子。终于有了讨好报功的机会,他和盘托出。许桂生是许梅生的弟弟。应该与我的弟弟是同学。分配在周城广场边上一个中国银行里面。晚上就喜欢挎着个笨大的吉他扫街。我不是很喜欢他。他跟我学了一段时间跳舞,我算他的跳舞启蒙老师。可是很多人告诉我说他只说他是跟着电视节目里面学的。
“你明晚约任燕子跳舞。说我请她。”
我对贺老二说。我想,幼儿园的老师开朗活泼容易接近一点吧。
“一定。一定。那你老人家要教我动作啊!”贺老二欣喜地连声答应。他笑的时刻,嘴巴大大咧开着,双手空空地端着,表现出一股热情。
“干脆,到你那个河垛桥下的新房子去。准备点啤酒香烟,让老周指导一下嘛。”米三不失时机插话说。
“行!那就说定了明晚七点半。我保证什么都准备好。我保证把任燕子请来!说定了。”贺老二说话的时候,半举着右手,好像在教堂发誓一样。
“好日子开始了呵呵。”米三诡笑了说。“明天下午先去瘫子那儿罗马呀!”,他总是想去赢岑小志的钱。
工人文化宫四楼一间教室模样的房子,现在是周城唯一以交谊舞培训班名义可以公开跳舞的场所。并不是一个正式营业的舞厅。教舞的老师是我小学数学老师陈老师南京市艺院归来的两个女儿。与杂志上登载的舞步一模一样的中规中矩。
蔡元应该算是她们的老学长了。不知道那个中国猿人后来是否顺利找到了老外结婚,不知道他是否如愿以偿去到那塞纳河畔卢浮宫里?
姐妹俩不时示范了给观众看,姐姐走了男步妹妹走了女步,姐妹花蝴蝶一般在窄小的空间里旋转。我不禁回想起她们小时候在北关桥巷尾小河对岸的家门前,弹琴练歌的情景。小学中学大学,然后返回周城做个音乐老师,晚上再来文化宫跳舞?
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猛吸了一口烟,感觉有些振奋,又感受到一种失落。
三姐妹?那我应该先认识任燕子,然后是冯梅。等她的两个好友天天嚷嚷我的好话时,我再去面对那南窗下幽兰一般的邻家女孩儿夏童。我下意识地选择了如此迂回复杂的接近途径。
因为“第一美女风暴”刚刚过去两个月,我正是周城市井里恶名昭彰的大坏人一个。
因为,冥冥之中,我认定:她值得我这样去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