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雨很碎，似有似无，可以不须在意。我仍撑着伞。在这种伞翼下，你很弱小，你感觉到一种宠爱。眼光闪了一下，对我的诡秘。你拧开黑皮质的小手袋，拈出折叠的地图，展开，纤手指在一角，黑发垂落又扬起。
“哦!我们在这儿。”
声调女孩般娇柔。是发问，是惊叹，也是一种激动，好像经历过一次探险。
其实生活平凡得无险可涉。若说险，我们眼前的山城够玄乎的，从这个角度看去尤其险峻，楼群如峰，危若累卵，真担心狭窄的半岛不胜重负。对着南岸我们长舒了一口气，至此才获得前所未有的松弛。也许，我们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涉险、一次灵魂的飞渡。早晨在宾馆里，大家此起彼伏地叫嚷，最后一天了，上街买东西去!你当然是被三番五次邀约的，你装出并不着急。他们从你的微笑里不会读不出内容，有的甚至为你的归属早定而绝望，仅仅是象征性的寒暄。走廊上渐趋安静。你站在窗前，这是最后的等待。美人儿!把你漫长的人生给一天属于我好吗?你没有许诺，却不曾失约。叫我怎不无限地感激。你穿着雅致的绿花丝绸套裙，唯一一次描了淡淡的眉。
“女为悦己者容。”在巴士站台，我说。
你噗哧笑了，弯下腰，又扬起秀发。“你好自信，非你莫属似的。”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知道这句话的含意。那是在深山的一个地震监测站，黑夜的森林中秋虫啁啾，密集地包围着静谧。我和一位北京人聚精会神地对弈。其间来了位女郎，湿发飘散着芳香，她是从纺织厂摸黑来的，为了情人的幽会。我一声不吭，不管她“女为悦己者容”，也不管他“士为知己者死”，只管它“形为两眼者活”也。
“活了没口沙?”你恰到好处地插了一句，这里面有说不出的幽默。
“平分秋色。也许是他方寸已乱。”
就这样边走边谈，很随意，也很讲究，吐出的几乎是书面语言，经过锤炼。城市的拥挤、城市的繁华、城市的形形色色在我们身边河水般流淌。
我们是从高高的索道飞越嘉陵江的，我们力求体验更多，时时经历新奇。谁也想不到，我们会撇开人群，走在江北僻静的下横街上，这使你终于放松了自己，显得自在多了，我们双双登上索道车厢像走进机舱，像身边的青年男女随便地站得很拢，更拢的是心灵的距离。我的手轻轻搭在你光滑的丝绸曲线上，贪婪地注视窗外，极愿意这时间定格成永恒。
云雾茫茫，江流滚滚，山城巍巍。短暂的滑行，像一只苍鹰掠过，像一阵风扫过。就在这一瞬间，我们怦然跳荡的心在共同呼唤。
此刻，当我们踏着江滩回头去看那跨江的索道，如同仰视美丽的彩虹。你仿佛还在彩虹之上，秀发飘拂，裙裾款款生风。
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不下来呢?真傻。 2 这是嘉陵江与长江的汇合处，如同我们生活的汉水与长江的汇合处。这两条支流都发源于陕南，源头相距不远，却形成各不相同的品格。气质形象上嘉陵江酷肖长江，一样的雄浑，一样的汹涌，水色没有泾渭之分。也许是巧合，嘉陵江上游有个地名叫朝天镇，与下游入江口的朝天门遥相呼应。
朝天镇上面山势雄奇，关隘重重，有阳平关、棋盘关、龙门关。这是北上汉中秦川的传统要道，充满传奇色彩，古栈道遗址时隐时现。明月峡一带十分险峻，两峰夹峙，公路从绝壁上延伸，稍不留心车辆就可能跌入江流。此处之险比长江夔峡有过之而无不及，叫人惊心动魄，走出很远还心有余悸。
“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们从书上听到过李白的惊叹。虽然现代公路的开辟减缓了行路之难，剑阁雄峰依然威风凛凛，“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是一片涌起的古海，石壁凝固了浪花的记忆；那是一次造山运动的遗迹，山谷堆满巨大的磐石。环崖走壁，深入群山万壑，将领略无限的奥秘。
从剑阁到梓潼，蜀道不再是想象中的凶险，而进入美妙绝伦的境界中。翠云廊!二百多里路上八千株古柏，闻所未闻的奇观。它由秦代、汉代、明代保存至今，长青的生命之树，成为千古蜀道真正的见证。一棵一棵巨大的柏树，苍老而矍铄，浓密的翠色把道路遮得严实，不见天日；清幽的香风袭来，浸透全身，令人倾倒。
跟你谈起川北，是让你更多地了解四川，认识这条河流，嘉陵江水系蔓连着多少雄奇的山川风物啊。那是一段孤独的旅行，风风雨雨中，一辆便车带我驰过泥泞的山道。你一定能够理解，这一趟旅行，有了你的伴随，我感到多么荣幸，多么珍惜这分分秒秒。
“不急于过江，再等一班船好吗?”
“我们总能想到一起。”
“没有那种被绑架或劫持的感觉?”
你又被逗笑了，掠了掠秀发，鞋尖向前踱去，不置可否。江滩很寂寞，只有一艘轮渡趸船、一只载煤的木船。嘉陵江二千多里的奔波奋斗，换来的竟是这么平淡的结局。我有点为之不平，进而担心我们的结局也会这么平淡。我们又一次谈到宽容，嘉陵江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长江，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喧哗，有的只是它疲劳的喘息。许多事物结局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进程；只要我们真诚相处，这就足够了，结果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站在这里，我们两个人向长江和嘉陵江倾诉些什么?或许就这么站着便内涵丰富，不须置言。最好还是能寻找到什么，留作纪念。
你弯下身去，秀发垂落成瀑布。对一切都感到新奇，这是你充满青春活力的表现，你的眼睛一定会有所发现的。
“哦，太好了!太绝妙了!”你略显夸张地叫着，那么投入，那样地进入角色。
3
你的声声叫唤载满旅途。你随时在制造气氛，像电影里的女主人公沉浸在剧情里，自然地充当自己喜欢的角色，运用舞台语言。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过，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方式。也许只有在风景胜地你才能有这种艺术表现。其实在每个群体中，各人的角色都是确定了的，不能改变，不可位移。一开始我们并没有留心这些。
宾馆的第一天早晨在清脆的鸟啼中醒来，半夜雨声密集，冲走了满天繁星，洗出了这清凉世界。我们的脑子和胸腹整个地被换过，充满宁馨的朝气。
早上好!姑娘。你穿着那件紫色偏蓝的高领长摆裙，从石阶上走来，足跟像啄木鸟奏出一种节奏。为着这清新的早晨圣洁的早晨你也许兴奋得一夜没睡，你的手上捧满了白色的栀子花，每一枝结实的花苞里都含着你的祝愿。
我没有接受你的馈赠，你把鲜花送给了每一位女士，而把诗意传导给了大家，连那缺牙的半老太太接过这花朵时也焕发出少女的微笑，空气随之变得芬芳而甜蜜。
序幕徐徐拉开。
后山笼罩在雨雾中，每座山岭都披挂着水柱，奔泻着瀑布。味江河塞满激流，一改昨日的娴静而变得狂暴。雨水在歌唱，而且是最卓越的歌唱家。
那雨只是让人感到湿润，并不滴落在身上，把雨伞撑开也行不撑开也行，都是一种风味。所行之处，小路栈道、沱潭涧溪、曲桥短亭、深林异石，无不以原始自然为美。大家在金娃娃沱、龙隐峡栈道、五龙沟一线走走停停，举步徘徊；或惊叹不已，或议论不休，尽情品味，为之倾倒，欢乐的笑声不绝山谷。
在这移步换景层出不穷的境界中，我们忘却了遥远的城市，忘却了曾有过的忧虑和烦恼，觉得走在景物中的人都那么美好、纯洁。我往往喜欢走在最前面或掉在最后面，独自参悟，少受人声扰乱。因此，我没有注意你的去向，你大概也没在意我的行踪。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有时会自惭形秽。
来到世外桃源“又一村”，大家歇下来喝茶，偏偏是你坐在庭院里缝补着一位男士倒霉的裤子。你穿针引线，满脸正经，只差用歌剧《江姐》里“绣红旗”来伴唱。你缝啊缝，一直缝出孟郊“游子吟”诗意来你才善罢甘休。当时我在旁边纳闷，为什么你在哪里都唱主角，而别人只有作陪衬的份儿呢?
从五龙峰翻过去，山道既阻且长，我们开始不离左右，频繁接触。路上嫣红的浆果可爱地闪耀，天空自由的小鸟愉快地歌唱。眼前多少奇花异草，身在植被丰富的宝山我们目不识丁。我抓了几颗果子放进嘴里，对别人说，“这是草莓。”
你说，“哦，可能不是，它叫蛇信子什么的，不能吃。”“是草莓吧。”我有些犹豫。
“那就是野草莓，嘿嘿。”你野性地笑了。
几个人边走边谈，你时而喜鹊般叫着有新发现，时而羚羊般跳跃着去采摘。你看见一株长着紫色果子的藤蔓，宣称这儿还有葡萄。一位同行者谛视探究良久，摇摇头。我调侃道，“既非正宗，就称它为野葡萄吧。”于是你的手袋里收容了诸多称之野黄瓜、野豆角、野杏子之类的果实。
观音岩瀑布水从山缝清亮地流出。沿飞泉沟美丽的清涧下行，你被石上栖息的飞鸟、水里麇集的蝌蚪吸引，你极想在这儿自由地呆一下，去寻找几枚石子。忽然你又喊叫起来，远远指着一只横瞪眼睛的螃蟹：“喏，那只石头上。”我从路边跳下去，一脚把那小家伙踩住，用手逮着。你像小孩似的喜欢它，却不敢接，让我带回去。第一天出游，就小有所获。
这天的黄昏你又刮起旋风。饭后大家都在走廊上闲聊，你发现一只机灵的小鸟飞到桔树上，你要把它捉住。没发任何号令大家都帮你捉，一个个表现十分英勇。小鸟居然被俘获了，并且无可争议地属于你，有人还为你送来了鸟笼，配备了鸟食。你像位公主生活在大家的宠爱中。如果还抓来一条鱼，和螃蟹养在一起，你就俨然荣任海陆空三军司令了。小鸟并没有对你肃然起敬，它一个劲地叫唤着。这时又是你发现那黑瓦屋顶上有一只鸟在回应着叫唤。你说，“它的妈妈找它来了，太可怜了，把它放了吧。”眼里竟湿润着。
我没参与抓鸟，对你的良心发现表示赞赏。你充满歉意地开笼放鸟。两只鸟迅速地向味江河那边飞去，它们像白头翁，有人说是点水雀。
两只小鸟为什么是母子而不是夫妻呢?有人说这句玩笑话也许更有道理。大概是因为你联想到家中的孩子，动了慈母之心吧。你更多地表现出一副豆蔻年华的样子，谁相信你是一个年轻的母亲。
无独有偶，这天我也有所发现，在土坡上拾到一枚铁制古钱，没法考证它是不是北宋初年本地茶农王小波李顺起义政权发行的“应运通宝”。
现在想来宛如梦中。 4 那只白色的小鸟从你的手上飞向了哪里?周围都是青翠林色掩映的神秘深山，可惜不能去自由地踏勘。游览后山的第二天，上午安排去锅圈岩下的王小波李顺纪念馆，下午为休息娱乐时间。
“今天有什么安排?”早晨在石阶上相逢，我们一起看远处雨后游荡的白云，指点轮廓极像卧佛的青城诸峰。记不得是你还是我向对方这么探询，无异于邀请。
当然是由我来安排了。我们悄悄离开安静的宾馆，走过湍急味江上的大桥，绕过一间古老的水车磨房，向烟雨蒙蒙的原始村落走去。我们那样年轻，像雨中清新的空气，你的红裙子在葱绿的川芎地上鲜艳而芬芳，给自然的山野点缀热烈的色调。
此地旧俗，媳妇定亲后就可住在夫家，待生了小娃再一起办酒，谓之“双喜临门”。前往的这家姓赵，正为新生的女儿办“红蛋酒”。我上午和昨天独自来过。
这是山里人的节日，也是方圆几里的喜庆。全村人都忙碌起来，院里、厢房、堂屋、厨房满处是人，至少有二十人在喜气洋洋地洗菜，切菜，烧火，掌勺，上甑，捣花椒；还有的洗碗，备桌椅，照应场面。人声嚷嚷，热气腾腾，就像王小波李顺义旗招展下的山寨正大行犒赏。你双手合掌，为这突如其来的宏大场面惊呆了，为我变戏法似地打开了一面民俗风情的画屏而叫好。你大开眼界，见识了什么是山里人的气魄。你显得颇为从容，像前来采访的记者小姐，微笑着向每个人贺喜，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黄柏木板壁上墨写的贺词洋溢成三月的桃云，大块的劈柴伴着愉快的裂响在灶膛熊熊燃烧，鸡蛋和大米充盈仓廪堆积如山，青色的篾笼装不下娘舅家送来的祝福，每只鸡都壮健而硕大，一只吉祥物“长命鸭”嘎嘎地叫唤，宣示着古老的生殖图腾。闪悠悠的扁担晃过了村头的黄桷树，一声叫好，众后生赶忙迎出柴门，接应贵宾登堂。两挑红白相间蛋米，一担花花绿绿衣裳。没有繁文缛节，只有喜上眉梢。宽阔的披厦搭好，粗放的桌椅摆开。吆喝声中，花生红果四道摆盘、五凉菜、五蒸菜、九炒菜、三汤菜依次摆上第一轮次二八一十六桌酒席，缺牙的红领巾和无牙的白头帕筷箸交错，桌子下黄狗也啃啮有声。按照惯例，酒席散后女家人将带走一只“回路鸡”，给外公兄弟们准备的红纸包好的“喜饭”里，装着尽是肥肉和感激。
这具有原始民族遗风的部落聚餐集中地宣泄了山里人的热情，表现了他们的勤劳、纯朴和宽宏大量。你为他们所感动，你职业的本能使你俨然如南丁·格尔，去产妇床边询问母女的健康状况。孩子是在家里娩出的，女人还没有恢复失血过多的虚弱，对你的关怀由衷而勉力地笑着。你被满屋的女人包围，而我只能退避出去。过了一会，你出来了，说主人央求我们给娃取个名字。
我们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郑重，离开喧闹走向黄桷树。我们对着雨中的青山思考，这个幼小的女孩长大之后，也许山里的闭塞落后会结束而走向现代文明，但她永远会葆其大山的天生丽质。我们的命名很快得到她们的同意，并呼我为娃的干爹，叫随我姓，还说干爹应该把钱。不愿冷了大家，我掏出钱来，众人都大声喝彩。
怕山里人把我们灌醉，我们再三告辞了。这是一场愉快的经历，踏着湿润的碎石山路，我们并肩而行。两把伞，一左一右，一红一黑，如开着寂然的花。 5 可是那天我还是醉了，醉在山里人豪情的渲染中，醉在自己固有的真诚愿望里。
我想在这次难得的旅行中率先创造出一种和谐而热烈的气氛，让大家亲密无间，互相友爱，无论是青年还是老年，都生活在与自然风景相和谐的美妙心境中。前几天的情况太平淡了，应该掀起一点波澜，请酒是最好的表达方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狂放过了。最终我还是过量了，头有些发晕，举止有些失态。我醉倒在自己的渴望里，我四进四川，这一次也该醉了。
气氛很活跃，酒的气息在舞厅旋转，在每个房间飘荡。我仍然支持着，在别人陪同下摸黑到河那边的赵家去，为了实践对山里人的诺言，也为了看看晚间的场面……跌跌撞撞回来，院里只有鼾声与虫鸣伴奏了。
桌上摆着一碗醋、一张字条。
您好!阁下的尊容简直惨不忍睹，以致感发了吾辈仅存之善心，特送来食醋一碗，望笑纳!
古往今来，尽管醉汉的姿态各有千秋，可您仍超凡脱俗，独树一帜，空前绝后……
又及：别忘了睡前服下琼浆
阅后我忍不住大笑三声，一口吞之，吞下你最初的幽默和关照。我何醉之有，怎不明白你在入睡之前还担心着我，去厨房讨了这碗解酒的陈醋，这仅仅是你的职责吗?
没有料到第二天从灌县回来，你也请酒，这固然令我吃惊你超乎寻常的慷慨大度，也为你如此破费而惋惜。我坐在那里毫无酒兴。看你风度翩翩地主持酒宴，后来又以个人名义邀请大家参加你精心筹备的活动。这种联欢会具有浓厚的大学生色彩，猜谜、唱歌、读诗、知识问答等等。你的临场发挥和良苦用心都无可挑剔，你青春洋溢的姿态感染了别人。可惜人员的结构参差不齐，不可能令人满意。尤其是几位尊贵的女性，你的光芒似乎灼伤了她们的自尊心，悄悄地走了，不肯捧场。这更加重了我的悲哀。
那天晚上我独自出门，在山道上走了一会。群山黛青，月轮昏黄，云的河谷横亘空中，夜色之美难以描绘，我怅然若失的心情也无从倾叙。每个孤独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即使在一群人中也难以找到一个知己。
归来时你又出现在我的房间，你刚从旋转的舞步中走来，是兴犹未尽还是惦记着什么。作为白衣天使，你有理由走遍每个房间问候平安，让大家都感觉自己是上帝的孩子。除了对你职责的赞赏和人格的倾慕，我们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
哪曾料到，无论旅途的宿营地移向哪里，你都会像长庚星一样闪亮地如期出现。 6 你小小的手托着一颗小小的卵石，深褐色的，圆润闪光。你如此重视自己的发现，像端详着辉煌的钻石。我看不出卵石上隐藏着什么玄妙，你立刻成了我的启蒙老师，指着白色的纹路说，“喏，你瞧这不是一个个仙女?像敦煌的飞天。”
“哦，是的，不过比较抽象。”
我未必已读懂，却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为你的好感觉。
你娇嗔地说，“你很狡诈。”莞尔一笑，又束了束头发。这时有一对青年情侣走来，在滩上坐下，面朝对岸的雾重庆。
从地图上看，重庆半岛伸入两江交汇处，真像隶书“巴”字那最后的一笔，说得更形象些，它像一颗辣椒的尖端。这比喻差点没叫你打喷嚏，你说你最怕辣了。不吃辣椒，能说你到了四川吗?对四川的认识应该是整体的，全身心的，不仅要从视觉、听觉、嗅觉上，还要从味觉上。
轮渡呜呜地叫着，浮出水面的山城为之抖动，淡淡的薄雾中，山城像一组庞大的特混舰队，而朝天门是它劈波斩浪的船尖。
我们的说话淹没在嘈杂的川音和嘈杂的川水里。我们完整地体验重庆，走过隧道，飞过索道；现在又在它的轮渡线上，和市民一起拥挤着下船。
朝天门!我真想大声呼喊。人不能两次经过同一条河流，在这里，每走一步，每过一秒都是永远的结束，不可挽回，我们得到了一切同时也失去了一切。
许多人在摄影留念，背负满江激流。我们一步一步迈上石阶。鞋里扎进了点东西，你搀着我，让我踩住你的脚，拿出指甲钳把它夹出来。在旁人眼里，我们是何等恩爱。生活是不可逆转、不能假设的，我们设想过许多种“假如”：假如时光倒退，假如……却一个也没有说出口。
走出芭蕉园、东正街，上打铜街，我们闹中取静，去罗汉堂放松一下。尽管它被市廛拥挤得很少禅意，也不能冷落了它。一路经过多少寺，崇安寺、万年寺、报国寺……你每处都要施舍叩拜。你为一脉单传的夫家生了个儿子，相信是菩萨在保佑。善良的人是应该得到保佑，。神明知道我俩的心事，知道我们的真诚，只不肯说。我们相互坦然，非常愉快，各自还了一个共同的心愿。
这短暂的一天已经拥塞了太多的记忆，接下来该寻个桌面进行策划已久的内容了，这是今天的保留节目。
沿街的火锅店生意兴隆，五一路有家“老地方”饭馆，名字叫得别致，我们靠拢去。
“就在这儿，好吗?”坐下后我说。
你含笑点头，显出绝对的夫唱妇随言听计从。你说，“有句格言，女人最不聪明的是在不需要表现聪明的时候表现了聪明。”
“谁的格言?”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的。”
我去点菜回来看你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望着血盆大口似的火锅，有种临战前的紧张，眼睛无助地湿润，像驯服的羊羔。
火锅架在天然气灶上，锅里有井字形格子，煮满目前刺激性最强的佐料，像液体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重庆的火锅。”大战在即，我编个谜语，松弛松弛你的神经。
沉吟片刻，你一语双关，“拿(辣)我开心吧，嘿嘿。”道破天机似地朝我笑。
“很精彩。我想的是‘九州方圆’，打中央电视台的电视节目。”
你我都笑了，很惬意。
九州方圆里分别放下鸭蹼、鸡肫、牛肝、豆皮、黄花、鳝鱼、血旺等。刚摆开架式，又来了三位四川人，两女一男，大模大样坐到方桌边来加盟。入乡随俗，不得不赶快迁都，把刚才放下去的拈起来，归并本土，互不侵犯。中间的天元要地，权作公海，谁都可以去打鱼捞虾。四川人见我俩如此坚壁清野，大大咧咧地笑了，摆出一副秋毫无犯的样子。“一起吃吧，没啥子关系。”
没关系?我俩交换了眼神，对这种吃法瞠目结舌。
五个人热火朝天地吃起来。原以为各据一方，相安无事，不料在我们节节败退的时候，他们竟攻城略池，任意下菜，战火四处蔓延。最后也分不出谁是谁非只顾欣赏他们吃得有条有理，谈得像川剧道白。
吃火锅不光是吃，重点是侃，是摆。那男的姓邝，旷达得很。两个女的都挂黄戴金，如花似玉。我说你们重庆女娃这么漂亮，凭啥子让涪陵的刘晓庆独占影坛上十年嘛。他们宽容地说，光漂亮不行，还要演技高啊。问她们青春多少，原来是妯娌，小娃都上学哒。你在一边窃窃地笑，用餐巾纸擦着额上的汗。
这顿火锅吃出了味道。打扫战场时，发现忘了吃鸭蹼，格子里不见踪影，恐怕早化为乌有了。四川人笑我们没经验，说多吃几回就会了；换一个星期的肠肚，才能习惯。
你恨不得逃之夭夭，被麻辣得死去活来，灵魂出窍，舌头早已不知去向，全身火辣辣地难受。
从今以后，你见到辣椒就会想起重庆的火锅，想起火锅就想起谁跟你在一起。这叫“火锅效应”。
“你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让我刻骨铭心。”在小巴车座里，你靠着我的肩，喃喃地说。 7 我们不是同年代的人，你没有经历过苦难，没有像我们那样在黑夜里哭泣过，在泥泞中摔打过。但我觉得你的人生经验很丰富，你的成熟缩短了我们间的心理年龄。尽管你可以和同行的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正如泰戈尔说的：我和每个相交的人都是同龄的。可你更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在自认为不年轻的我和青春焕发的你之间，你的引力更加强大，使我在整个旅途中倾向年轻。
前山之行也是非常惬意的，它超出了我的意料。同后山相比，它毕竟更具有仙风道骨，更具有名山的气魄。如果把前山后山分为孪生姐妹，后山有小家碧玉之野趣，前山有大家闺秀之高雅，她们共同构成了无与伦比的国色天香。青城天下幽，我们冥想的天国，我们憧憬的精神境界何尝不在这里。
“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从冷凝亭开始，走天师洞，穿投笔槽，上龙桥栈道，至祖师殿，过朝阳洞，直达上清宫。我们经历的是亿万年前造山运动中由海相变为陆相的沉积环境、白垩纪砾岩节理形成的奇特峡谷和属于中亚热带湿润常绿林区的茂盛植被，还有凝结着历代工匠勤劳智慧的宗教人文景观。自然的天设地造、人为的巧夺天工，无不令人五体投地，咏叹不已。沿岸攀壁，亦步亦趋，我们如飒飒作响的绿色草木，一呼一吸着大山的精髓、天地的灵气，心胸如水过滤净化，剩不下半点尘埃。沉醉山林，目不暇接，专注这分分秒秒的感受，顾不上去留心人际。这一天我和谁也没甚交谈，离你也远，只是把路边小女孩手编的草蝈蝈送了一只你。你大概也不愿有人惊扰你心灵的宁静吧。
对这里的依依难舍之情随着时间的减少而剧增。最后一天我们恨不得张开翅膀飞遍那三十六峰，一百零八景。天气也一如往日，一夜雨声，天明即晴。我们利用自由活动，随心所欲去游玩，选择的路线正是你向往的寻仙沟。在我钻进沙坪镇上的一家小茶馆帮别人物色天麻时，没注意你竟沿山路走了很远，你的黄裙子远远地闪耀，像勇敢的旗帜，辉煌了我的期望。
那是一段未开垦的处女地，很少有人去过，这正迎合了你喜欢探险觅奇的心理。你稍稍有些为自己的单独冒进如此之远感到后怕，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转瞬为我们的会师而兴高采烈。快乐的笑声如流水淙淙，袅袅不绝。
“哦，太美了，太绝妙了!”那山谷回荡着你忘情的呼叫。你敏捷地在石径上跳跃，忽而惊飞一只山雀，时而惹醒一朵野花。有一块沉闷的何首乌没藏住，也没能逃过你的眼睛，你拾起山神的馈赠而喜形于色。
这是一条艺术的长廊，充满神秘的智慧，充满新奇的启迪。勤劳的山民就地采取红砂石，一块块铺成刻凿花纹的五彩路；一道道石桥护栏也凿出猴桃莲瓜来，造型朴拙，妙趣横生。更多的是木桥，皆以红杉树构造，留节带皮，保持自然本色，与山水浑然一体。桥面的直排横铺构思精致，绝无雷同，树枝余料也派上用场，拼结成菱形、方形、圆形的图案，变化奇妙。桥的扶栏以树根为饰物，如虬龙飞跃攀附，跟桥下溪涧相映成趣，形神兼备，叫人叹为观止，同时对开发者们肃然起敬。
人工创造与自然天成的景象在这条峡谷中伯仲难分。长长的石涧槽，白水顺崖冲下，如特意架设的渡槽；关门石品字形堆垒，从下钻过又复缘其上，像登临关隘城堞；尤其叫绝的是那面滴珠岩，一幅画屏，不以磅礴取胜，细腻秀美，为天然极品。左边水从青苔间慢慢渗透，如雨在骊马的背脊滚动，散成亮珠；右边细流飘逸，马尾凤翅尽可比拟，妙不可言。
“这是上帝创造的一天，我们将尽享其乐(圣经《诗篇》语)。”可以想象，我们在人迹罕至的绝景中何等地得意忘形、纵情恣肆，我们的辛劳得到巨大的报偿，我们的真诚也有了完美的见证。 8 真想就这样走下去，一直到云深不知处。路几乎没有了，被雨水冲下的稀泥掩没。被清脆的钢石相击的声音召引，我们循着陡坡，找到了神仙洞口。
几个小伙子在凿石掘土，想疏通洞口，完成这一景点的开发。洞口极窄，从里面不断喷散出冷气，凉飕飕的。你抱住胳臂，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睛像被泉水洗涤过，闪着冷艳的光泽。
我们请戴矿灯的小伙子带路，也揿亮携带的手电筒，迎着凛冽的阴森，钻进洞去。我们不知哪来的胆魄，也许是相互激励的作用，一加一从来是大于二的。
洞实际上是封闭的峭壁夹缝，且作梯级状向上延伸，每级高低不等，让水流侵蚀成锅灶状石潭。隐约看去岩石呈黄色，光滑无苔，盛满清澈的地下水。水冰凉彻骨，开始还能垫着石块或木柱慢慢行走，后来水深且急，不能通过。向导在前面等待，你毫无退意。我脱掉鞋，咬牙踩进水里，将你驮在背上，手足并用，蜗牛般前行。在艰险恶劣的环境，在大山深暗的腹中，我感到那颗热烈的心不仅为自己也为你而搏动着，强有力地搏动。你以整个的绵厚温柔扑向我，扑向刚健的骨架，扑向真诚的信赖。
啊，这一刻我愿意同你凝固成雕塑，成不朽的化石，深埋在这儿，只让大山知道。
你挣扎着下来。前面是一道陡坎，哗哗的水流绳索般下垂。我攀援上去，回头拉你，你好紧密地握住我的手，爬了上来，没有出现可怕的担心；如果失手滑下去，那将夭折这一段旅途人生。
我好感慨，黑暗中看不清你，只听到你的娇喘。
“冷吗?”我说。
你没有回答，低下头，侧过身去。
剩下的只是沉默，大山深处的沉默，没有任何语言。
不知攀登了多久，你才同意回去。这奥秘实在没有穷尽，还是迷途知返吧。这时有一位僧人出现，神情魔鬼般坚定，只身穷进，不知所终，或许羽化成仙了。
向导领我们下山，走几乎被荒草掩没的石径，到地名叫“双磨”的山里人家。木屋黑瓦的吊脚楼，野蜂嗡嗡地飞来酿蜜，乌黑的火铳边张挂着松鼠皮，唯一的女人正在刷衣，她的整洁俊秀令人吃惊。我们在一张大方桌边坐下，听烧火做饭的男人说，此地女人难买，花一万元也不容易，光棍汉多。不知在洞口干活的那些后生都是不是光棍，他们随之下来吃饭，一个个呈褴褛之状。
顺坡下山，有狗吠和鸟鸣伴奏，有川芎和麦子相随。我们忘记了这是风景名胜区，而接近了野山野村的意趣。一路不知谈了什么，记忆最深的是你溪涧般顺山而下的笑声。连小土地庙里供奉的石像你也不忘记躬拜，那片被草木掩映的宋明古墓更引你兴趣。我们叩开挂着鲜红桃符的柴门，请一位老人带我们找到一间古墓，果然见识了这里传统文明的悠长深远。
走出川芎地，你让我把你从高坡抱下来。
“山前山后溪水响，云内云外涧鸪啼。”寻仙沟之行，上山下山，我们领略了两条不同的路，充满新奇感，你十分满意。
晃荡在味江的铁索桥上，我仰身躺倒，久久不愿起来。让天上的白云、桥下的激流载走我吧。
你把那根竹竿扔进河里，任它漂去。你说，它一定会流到下游的家乡。 9 今夜，在山城的最后一夜，我多么希望和你在一起。不知道谁还有这份强烈的心愿。
晚餐的时候，你消失于桌面上。人们非常敏感，就像达·芬奇的代表作《最后的晚餐》里，耶稣宣告自己被叛徒出卖而打破了晚餐的平静气氛，引起门徒们的骤然波动。只有我像犹大一样心怀忐忑，知道你可能是被火锅折磨得五内俱伤。你去哪儿了呢?
我匆匆扒完饭，为你挑了几样菜，端着两只小碗离开座位。众目睽睽之下，这意味着什么?
旅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看夜景。枇杷山公园的黄昏非常缠绵，人们像等待着出阁的新娘即将展现她的珠光宝气，焦急或耐心地散步，围聚于亭阁树丛间。晚风带着湿意清爽怡人，耐人品味，恍惚间忘记了这是在山城之巅，仿佛置身于阿尔卑斯山脉的瑞士或其他世界名胜。越是美好的记忆越充满遗憾，我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你，期待着你。正如你说过的，因为你，我失去了对景物应有的观察和感受。这不足为惜，你是最美的风景!
星光升起来了，密集的、灿烂的灯海，像从极远处飘来又像从极近处飘远。闪闪烁烁，迷迷离离，像黄熟的枇杷，像晶莹的荔枝，绽放在满山遍野。我们被它吸引，向它飞渡，极欲沉浸进去，取次花丛，寻觅跳动的心灵、脉脉含情的眼睛。哪一颗是我，哪一双是你?
啊，山城之夜如果是一顶璀璨的皇冠，那一定是戴在你的头上的。
在夜幕的掩护下，我们有过短暂的对话。
我还想请你多站一会，你软绵绵地说不敢，又抿了抿溶化在夜色里的黑发。
无可奈何。
你的最后的良宵伫立在宾馆的台阶上，孤独无语。这时有位男士试探地邀请你到卡拉OK厅去度过哪怕一刻钟的黄金时间，你巧妙地婉拒了。既然你给人温柔，也注定要给人冷酷。那一夜耿耿难眠，觉得夜像黑森林漫漫没有尽头。黑森林是你弥漫的秀发，是我挣脱不出的无边的网。早晨是梦幻的延伸，我梦游般推开你的门，如梦方醒的小白兔，哪能逃出窥伺一夜的激动和颤栗。 10 在旅游的全过程中人们都处于微妙的心情，像岷江上漂流的浮木被猛烈地冲激着，不能保持原有平静，只有相互撞击，有的搁浅在石滩，有的相携前行。江河横溢，各行其道，把一切纳入新的排列组合。
几乎从一开始人们就把我和你联系在一起，我们注定不能逃出大家的视线。不知道他们怎样看待我们，有默认有预感，当然不会有祝愿。客观上，我们别无选择，我需要你正如你需要我，没有你，我好孤独；没有我，你好失落。
我能够压抑自己，在你是大家的需要的时候，我可以退避三舍，但那是换一个角度，从远处注视你。你身边稍稍出现空当，我就会像优秀的自由中卫来迅速补位。我的压抑是一种坦然，给你自由选择的空间和时间，最终的结局则听其自然了。因此，沿路行车我们没有坐在一起。但是，当汽车从成都出发开向峨眉，经过这最精彩的路段，我一定要与你同行。
昨夜一如既往，你敲门来到我的房间，见有旁人，看看我手上的“伤”便走了。我一夜多梦，几次想给你写点什么，都被理智克制住。所以，把我俩的行包一起放在座位上居然是我酝酿了一夜的计划。
天空晴朗，正好远行。大客车镀上阳光，窗外吹来平原的风。岷江流域河道纵横，土地富庶，且有高山环峙，民族交流，必定会产生灿烂的文化。悠久的历史、智慧的人民使这片土地充满神奇，视野尽是崭新的景象，流淌在我们共同的目光里。
经过双流县白家时，路边有一道站牌上写着：“今天借你一碗水，明天还你一桶油。”这句话直接取自司机的口头语言，含有为人处世的精辟。由此我们一路谈起宽容的话题。四川本来就是一片博大包容的古海，形成盆地后便具有兼收并蓄的气度。正是这种像新津县的五津汇流的宽容，才会在彭山县诞生心宽体健的彭祖——中国传说中最老的寿星，才可能在孕奇蓄秀的眉山的土地上养育出文史儒理的集大成者苏氏父子。
三苏祠到了，就像即将会见我们崇敬的一代宗师，轻轻踏过深重的门槛，心情顿时有几分庄严、几分肃穆。这座在苏家故宅上延续的眉山书院保存良好。古木修竹、绿水荷塘、楼台亭榭、层檐叠瓦，蜀中特色的园林布局叫人赏心悦目。你更着意于那楹联匾额的翰墨书香，时时停下来，掠一掠墨汁般浓黑的秀发，对着它们沉吟再三。“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尤其是作为词家的苏轼才华横溢、潇洒豪迈，能够在他的故居感受他的学养道德真是三生有幸。
草坪上那尊东坡雕塑，诗人气度很浓，可也未免老态了一点。他三十三岁才离开这座庭院，走出四川，风流天下。豪放的苏东坡也有过爱情的忧伤，那位十六岁的少女王弗曾经在故乡的河流边陪伴过他。王弗美丽贤淑，“敏而静也”，可能被移植于传说中的苏小妹身上。可惜王弗二十七岁病逝，留给苏轼最深的印象是那“小轩窗，正梳妆”的倩影，以及“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无尽悲哀。在车上你给我背诵了那首回肠荡气的《江城子》，你特别记得它，也许是这位才女与你同姓并有着同属于十六岁的初恋吧。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至乐山就进入文章的高潮了，它也是我们这天的情绪高潮。“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站在凌云山上看去，大渡河和岷江愉快地拥抱，构成长江的最初一段峥嵘岁月；过往船只深长地呼叫；乐山城如漂浮的排筏逐浪而来；巴山蜀水都在唱和着纤夫船工们的川调，只有博大的胸襟才能展现这样壮阔的情怀。佛是一座山，山是一座佛。它的无比伟大，使我们看到了平凡，平凡一如四川的劳动大众，他们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自身。大佛周围的栈道钻过我们的身影，像渺小的蚂蚁爬过如椽大树。从这里走出去，我们大概透彻地悟到人生，即与人无所不容，凡事付之一笑了。人生大旅行，旅行小人生。不是么?
下午五时许，我们进入峨眉山下古朴的县正街，结束了内容丰富的一天游览，无限满足。分配住房时，我随便口占一句上联：作家画家美食家都是旅行家。你被分到了我的对门，放下行包即来应对：眉山乐山峨眉山皆为锦绣山。足见你思维的敏捷、心情的愉快。 11 峨眉山的第一天印象被掩没在雨雾中。万年寺滴落的雨点映衬古寺的神秘，还能觉出雨行的韵致。而山顶的风雨迷雾，即所谓法雨宗风、银色世界，使人忘记这是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峰，以为自己在海底。索道缆车像潜水艇巡游水中，树林像珊瑚草移动，我们睁大眼睛俯看，恍若梦境。金顶在几年前的火灾废墟上重建，仙气荡然无存；至于佛光，恐怕也是子虚乌有的事。
好在第二天的旅行，峨眉山才真正展现它的自然本色。那是玩得最尽兴的一天。
巴山蜀水，是对四川的统而言之，却概括了巴蜀两地相对不同的特色。以岷江、沱江和都江堰为网络的川西地区，确实是以水为主旋律。雨后的峨眉山更是水的世界。
从两河口登山，一直行走在水的绝唱中。碧绿的水挟带着满山的浓荫，从藤蔓丛生的渠道奔涌，从宽阔洁白的石滩翻滚，从每一道山岩每一棵树梢飞流直下。争雄怒搏的白龙江和黑龙江，一起汇聚于清音阁牛心石，逼出金石丝竹的混响，清音不绝。一线天栈道也悬在峡急势束的涧水上。到万源桥，水声震荡空谷，间或传来一阵阵蛙鸣，山蛙奏出奇特的琴韵，比昨日在万年寺听的更响亮、更密集。猴子在路边恭候多时，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灵性。瞪着炯炯的目光，发出吱吱的叫声。那些幼小的猴子特别逗人怜爱，它们倒挂树枝上从你手上取食，你像幼儿园阿姨对它们拍手。那一刻，我从你的眼睛发现了在孩子面前才有的母性的慈爱，你秀发覆盖下的微笑，温柔如鸟语花香。
一支四川民歌一直在我们周围回荡：
“走过一山罗儿，又一山哦——郎罗
这山去了郎郎扯，光扯，
那山来哦——郎罗——”
这天你穿着网鞋、棕色的踩裤和白底黑点的T恤，你孩子似地欢叫着跳跃在山道上，露出久违的天真烂漫。我们不能梦游得太远，时间永远是无形的枷锁。只有在这旅途的终点，以满山的翠绿为背景，摄下最后的记忆。
下山路上与成群结队的香客不期而遇。他们的一支据说是从遥远的荣县走来，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胸前别着黄布黑字的标签。
我说，“是你们村来的，你家奶奶说不定也在里面。”
你看到那标签上果然写的是“王村”，忍不住笑了。“哦，他们也有组织的呀?像你们的作家协会什么的，是吗?”
我想擂你一拳，为你故作正经的挖苦。你从来不放弃表现你的机智。
水好，山好，树好，人好。我们放慢节奏，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感受更多。
我们双双站在日本友人建造的诗碑前，阅读一个神奇的故事。
一八二五年冬，一根篆刻着“峨眉山下桥”的桥桩，流程六千多公里，通过对马海峡，由日本海激浪卷进能登半岛，漂流到日本赵后宫川浜。桥桩是长八尺七、粗二尺九的古型巨木，一端清晰地刻有人头雕刻。越后名僧良宽为此作了题为“题峨眉山下桥桩”的诗。在这经历了长久艰险旅程的桥桩上，良宽看到了飘然若仙的诗人李白形象。他在方志《北越雪谱》的诗篇里融汇了李白的《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一代诗魂，长在四川；一代名僧，魂落四川。我曾经在川北江油的李白故里漫游，寻访诗仙的足踪。钻过天宝山麓李月圆墓前的竹林，摘过陇西院粉竹楼下的木槿花，走过磨针溪上的启知桥，还踏着黄昏的夕照去太白祠，以一瓶白酒与他相邀。或许是诗仙看我太俗，没有理睬。当夜，一盏灯光、一把盐花生，我把那瓶酒一饮而尽，独自倒在青莲旅店，让跳蚤咬个全身疙瘩也浑然不觉。第二天我又登上窦团山，却始终只能望其项背，闻其跫音，而不知李白之去向。
此刻，站在良宽的崇拜者们运来的诗碑面前，站在仿照古制建成的这座峨眉山下桥上，我们怦然心动。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里深深沉浸。木征石还，山水相连，心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又那么接近。我和你，是不是像那根桥桩，分隔了一千六百多年又重新相识了呢?我们的心，像李白吟唱的那半轮峨眉山秋月，影入真诚的河流，什么时候，才能圆圆地、圆圆地升出胸怀?
三时差五秒，我们大步跨上等待的客车。人们心悦诚服，说我们比《八十天环游地球》中的英国绅士弗格和印度少妇爱欧达还要准时。我们的确感觉自己游历了整个世界。 12 在芭蕉园十二码头上船。船上出现一阵兵荒马乱，拥挤的四等舱再也找不到青山绿水熏陶过的情绪，人们迅速地回到现实，焦急地等待轮船启航并尽快到达终点，与家人团聚。
我未能免俗。我分在七室，又在三室换了张下铺，开辟个单独的空间，让你暂时去躲躲嘈杂。你起初害怕这样会太显眼，遭人议论，后来悟出了其中的妙处，你又冲着我笑了。我决定逗逗你，一本正经地说，还是回归原位吧，这样都好。
“不，”你开始耍赖，“你要换也不能了。”
“它的所有权是我的。”
“但它的使用权是我的。”
这样，我们可以自由地来往于两个房间，进退自如，分合因依。
水上路程将十分漫长，必须寻找到一种最佳生活方式。安定下来之后，大家聚在甲板上，都有一种松弛感。你对我努力创造的这种环境气氛很满意，你原有的顾虑突然消失了，毫无拘束地靠着我身边，温驯得像只小猫，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习习江风中，我们的谈吐洗练而惬意，那是一种开朗胸怀的智慧表达，与岸边美不胜收的风景相谐调。
你又穿上在火车上穿过的那套朴素的衣裳，恢复出发时的状态，想重新回到起点上去，完成一个圆的轨迹。你说过，如果与一伙人长时间相处，倒不必一开始就把自己打扮得艳丽，要逐渐变化，渐入佳境。这是一种充分自信的表现。大概是契诃夫说过的，人不是因美丽而可爱，而是因可爱而美丽。在我的眼中，你无论怎样都是美丽的，浓妆淡抹总相宜。由光彩照人到不尚矫饰，这是不是我们预先达到的默契?
一切又归入平淡。所有的艳丽和芬芳，所有的欢乐和激动，都将结束了，都将汇入江水滔滔东流。
剩下的只有我们自己。就是看我们在对方的心目中究竟有多大的位置，能不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要么把此路不通的禁牌一再前置，要么把它无限推后。
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并非我不希望发展我们的友谊，而是更遵从现实，尤其不愿你为此而蒙受痛苦。各自的运行轨道是不能改变的，相互的引力只是那精神的闪光。
“我们只有这条长江，是吗?”我说。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确实是这样。有一篇文章里说，甲板上的爱情以下一个港口为终点。”你苦涩地笑着，绾绾秀发。
船在迅速地航行，望着越来越远的重庆，我依着船舷把栏干拍遍：四川!我们得到了什么? 13 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困扰简直是与生俱来的，它曾经痛苦地折磨着我们，使我们感到人生的悲哀。
歧路多亡羊，重庆的街道本来就很复杂，更兼有云遮雾障。第一天晚上，你迈下宾馆的台阶，我像克格勃跟上你。这正是你所希望的，可你却说，“你跟来干什么?”
我说，“奉了国家珍稀濒危动物保护委员会的指令。”
你掩嘴一笑，“还把我当盼盼呀，这儿早已不是自然保护区了。”
“是的，一到城市你就失去了天性，我就失业。”
“我想找个地方做做头发。”你又甩甩那黑色的瀑布。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真想从形象上拉大我们的差距?”
“你真坏。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夜间的大坪很冷清，在某间屋檐下我们有过短暂的停留。谈话不太投机，你要我迅速地回到人民中去，跟革命群众打成一片，那语调就像沦陷时期大后方的有志青年在力劝沉湎爱情的男朋友去投奔抗战前线。我说你自己可能很容易做到，我却不能，除非一开始就没有你。人为什么要勉强自己，作茧自缚，自我折磨，自我损伤，不随心所欲呢?
接下来的南温泉之游把这种自寻的烦恼暂时忘诸脑后。幽深的花溪、玲珑的岩石、壮观的飞泉，还有竹林扶疏、柴扉曲廊，都是精美的景致。那林间的画眉清脆地叫唤，嘤嘤其鸣，但求友声。我们哪能抗拒相互的吸引，仍旧形影不离。下午人们尚在午睡，我俩又相约来到市中区。走过白象街，沿着江边拥挤的民居体验传统的重庆。在小得可怜的游园憩息，对诗词艺术的精彩交谈，我们的心扉又敞开到新的层阁。
可是，如同雨雾始终伴随行踪，我们摆脱不掉内心的阴影。两天的大足之行，把我掷入情感的最低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样痛苦。
大足实在值得一去。大足是重庆附近的粮食产区，大丰则大足于巴郡。经济的繁荣必然促进文化的发达，石窟集中建造于此是历史的必然。我去过洛阳龙门、大同云岗、天水麦积山石窟，它们的神圣恢宏使人可敬可畏。而大足石刻给人的感觉是可亲可近。它的鲜明的民族化和世俗化的特色，既是宗教艺术让位于世俗艺术的发展趋势所致，也有四川人民聪明机智务实变通的原因。
“上朝峨眉，下朝宝顶。”宝顶山石窟既有佛教宗家道场的庄严肃穆，又充满民俗民风的情趣。我们看大佛湾浮雕，正像看一本连环画。那《父母恩重经变相》历历展现了父母含辛茹苦养育子女成长为人的全过程，其中“推干就湿恩”图景特别令人心颤情动。孩子半夜尿床，母亲惊醒，忙将孩子挪到床沿干处，自己卧于湿处，仍搂着孩子让他继续撒尿。多儿多女的母亲曾度过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尽管世上“知恩者少，负恩者多”，母亲仍然无怨无悔，爱的奉献永远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动力，也是人生境界的崇高主题。
站在这里，我联想到自己苦难的母亲，也想到初为人母的你。我想跟你交谈，你不在身边。在来回往返的路上，包括第二天去参观北山石窟，我们都没有什么接触。
晚饭以后，你归心已动，突然大开杀戒，想着需要带些见面礼回家。物产富庶的大足，偏偏以菜刀为特产，足锋牌为正宗。大家早已纷纷采购，个个两肋插刀，威风凛凛。你站在柜台前一扫往日的温文尔雅，鉴湖女侠似地挑灯看剑，雪亮的眼光与寒冷的刀锋交相辉映，豪气四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我真担心那锐利的刀锋会把我们之间那根脆弱的红丝线割断。
晚间独居一室，一边捧读《大足石窟艺术》一书，一边等待你轻盈地来临。这几乎成了习惯，就像病人等待医生查房，一句问候，一瞥眼神即能给他以抚慰、以安宁。我很疲倦，仍顽强地支撑着，期待你送我入梦乡。每一阵风都是你的足音，每一阵雨都是你的话声。风风雨雨响了一夜，朦胧中起床，记下这一段话：
你害得我好苦，每天你都来到我的房间。唯独昨夜没来。灯亮着，门掩着，心等着。半夜起来，已是夜深人静。此后再难入睡，梦绕大足，听巴山夜雨，敲打着窗外的梧桐树……
把纸条塞进你的门缝，我失魂落魄似地在寂静的县城转悠。晨雾在城南的无名河上消散，雨后的河水浊黄地奔流，河对岸的芦苇边有一只鸭子嘎嘎地叫唤。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来回吟哦，感到无穷的孤独。 14 船过涪陵，乌江与长江拥抱的城市，著名的榨菜之乡。季节不到，岸边连绵的晾晒架空着，据说秋天将是一片榨菜堆塑的立体画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四川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特色，有称誉于世的物产，自给自足有余还要兼济天下。天府之国输往外界的物质文明就流淌在这条黄金水道上，巴蜀文化也是沿着这条河流发展的。
世界那么大。我们多么微不足道，已知者有限，未知者无穷。看着两岸层出不尽的景色，我们舍不得归舱，真希望人生处在永远的游荡中，然而我们的心太累了，应该休息一下，像受伤的孩子需要守护。
三室十六床不是我们精心营造的小巢，而是上帝的特意安排。它使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我们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它使我们逃脱所有熟识的眼睛，像从拥挤的城市跑到别开生面的乡野。周围全是陌生全是友好的礼貌或漠不关心，他们不抱任何成见不作任何窥测，有的只是羡慕，以为我们在作蜜月旅行。
并坐在床榻上，你东张西望，好像不相信自己真的钻进了一座山洞以为是做梦。流光溢彩的眼睛似乎叫喊着，太绝妙了!我们终于有了一片小小的天地，像坐在一条阿拉伯魔毯上自由地翱翔于精神的王国，在一起相处三天两夜。它不狭小，充分容纳我们的世界；它不短暂，永久延续我们的人生。
在共同的时空中，我们心心相印。舱顶仿佛悬崖，江涛仿佛山泉；你的秀发是悬崖上披拂的茑萝，你的话语是山泉里跳动的水花。我们的情绪很好，忘掉了本身的社会角色，忘掉了两人之外的一切，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亲密交谈，窃窃私语。
我说，在动物界有一种普遍的现象，一只狼或者一只狐狸从它的种群中走出来，沾染了另一种群的气味密码，不可能再回到原有的种群中去，否则就会被活活咬死。
真的?你天真得像听兔妈妈讲狼的故事，待我还在一本正经地为这种编造暗暗得意时，你扭过头去偷偷地笑了。我说你笑什么，这是真的。
你笑得山花烂漫，“你不觉得你是在哄小孩吗?”
我也忍不住笑了，为自己的伎俩。
“不过我再不会回去了，打死我也不到那边去。”
“你不怪我打扰你了吗?”
你歉意地笑了笑，声调软了八度，眼里倾诉的全是柔情：“你再怎么打扰，我也是高兴的。”
我要你躺一下。你听话地躺下了，黑发散开，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无所适从，似等待着我的抚摸。我为你掖好线毯，摆正枕头。然后我们的眼睛胶合在一起，默默对视，很久也不离开。只觉得全神贯注中消耗着全身的精魂，释放了所有的生物电。
还是你打破这亘古沉默。
“你会宠坏我的。”
我没有出声，手轻轻地搭在你身上。那一刻，身心交瘁。
忍受不了这样的对视，你无力地说，“你也睡一下，好吗?”
我多想躺下去，躺在女神身边。可是不能。
我说，“一上船就进入读秒阶段了，哪还兴睡觉呢?”
“那么，我们谈点什么呢?谈谈我十六岁的初恋好吗?”
我听着，更感受着。那初春的花蕾，那拂晓的红霞，那神秘而朦胧的朝雾啊。
你只有淡淡的哀思，那毕竟属于幼稚，而你现在已经成熟，全方位地成熟。
“你现在还是年方二八呀。”我指着铺壁上的“十六”床号，“只是没有了初恋。”
你笑了，露出酒窝，露出不太整齐却流行的小虎牙。“哦，真巧，这是我第一次坐船。”
后来，担心声音影响别人，你提出笔谈，在纸上写出一段段文字。我在阅读时，你便忍不住笑。你有永远的十六岁。可惜这张纸条也让你丢到长江里了。 15 我从七室来，见你睡着了。
你的睡态很像法国画家普吕东笔下的希腊女神波赛琪，一手微抬于额际，一手稍曲于胸前。你睡得安详，真想知道你梦见了什么。
俄罗斯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散文《金蔷薇》里有这样一段描述，我想它是为你写的。
“谁没体味过因浓睡着的年轻女人的隐约可闻的气息而感到的激动，那他就不懂得什么叫温柔。她的双唇，比湿润的花瓣更鲜艳，她的睫毛因缀着夜来的眼泪而晶莹。”
默默注视了一会，我悄悄离去。
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在想，这是上帝的恩赐还是上帝的惩罚?难道一切只能解释为缘分?
我们开始并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这次旅行，我有好几条理由不来，可经不住天府之国的诱惑和喜欢飘荡的心的驱使。你也是极偶然地来了，你不可能寻找机会，是机会找上了你。
一夜的颠簸，大家都憔悴了许多。天亮是一支兴奋剂，我们随着窗外的原野一起苏醒，振作起来。
你静静地坐在那边的角落，正好与我同处在长方形车厢单元的对角。
列车蜿蜒地行经武当山脉、汉水谷地，大的范围是大巴山系的崇山峻岭。
这时你站起来了，对着山谷间的一条绿色的河问道：“那是什么?”
你看上去不很起眼，衣着很朴素，似乎甘于在现代服装大潮中激流勇退，似乎刚刚走出乡村的闺门，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连那浅浅的酒窝也盛满羞涩。你似乎没有直接去问谁，只是睁着新奇的眼睛，抑制不住自己的感动。
“那是汉水，汉水!”
我本来也犯不着遥远地回答，实在是为你憋得难受。你偏偏问的是我们的母亲河，是把我们的故乡隔成两岸的河。我把随身携带的地图册递过去。这样，这本地图册就一直伴着你。你常常翻阅它，像蝴蝶在花瓣上久久停留。
就这样平淡地接触了，平淡得使我觉得一路上好寂寞。其间我还给过你书，包括自己的著作，你没有回应我的交流的愿望。对一个初出远门的乡下女孩来说就得处处提防，你爸爸是不是这么叮嘱过你?我嘲笑地望过你，转而专心于独自的思考，一如既往。
旅途没故事。
有的只是十万大山，只是接连不断的隧道，只是在群山中曲折挣扎的河流以及在狭窄的土地上贫困生息的山民。有的只是由鄂入陕、由陕入川的列车进行曲前奏，以及那些堆砌重叠着的印象和感觉。这是一次集体旅行，习惯于单枪匹马的我对于同行者的期望值不高，不愿多交谈。我像躲在坑道里的列兵，蓄足精神准备出击，在真山真水中大显身手。
列车走得很慢但时间过得很快。中午从陕西毛坝关进入四川，傍晚车过达县，站台上飘着一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歌曲：“如果在节日里，有几个好朋友，和我们欢聚在一起，让我们回忆起珍贵的一切，唱起那愉快的歌。”这是我们在知青时期常唱的歌，它唤起了我插队下放时的回忆，我想找个人倾述。当时你靠着椅背，不知是假寐，还是在闭目思考。睡得没有现在这么甜蜜。 16 三时到丰都名山，船要停靠两个小时。
离开地面很久似的，大家都要上岸去散散步，活动活动。码头上早等满了摊点，找这拨子人要买路钱。走过跳板踏上石阶就钻进了密集高亢的吆喝声中，这里面有很浓的川东情调，可我没多去体会，我身边有你。
你跟着我，或者我跟着你，反正都一样，我们无拘无束理所当然地一起走。别人也兴冲冲地相随同行。
名山以不名之为名，独耸县城东北，山峻木秀，泉清石奇，合当造个洞天福地。但幽冥世界应该夜游才是，朗朗乾坤之下，哪见半点神秘。我们一路谈笑，明知道是活见鬼，尽力走完全程，少留遗憾。奈何桥，我们没有一起走过；黄泉路，也没有互相等待。你去了钟馗殿，我去了望乡台。俯瞰长江温柔如带，飘绕向遥远的故乡。告别人间时的感觉也是这样美吧?
不愿走回头路，我一个人从十二殿下行，过阴阳界。这条路很僻静，与李商隐来游时意境相似：“雨气燕先觉，叶阴蝉遽知。”林茂草盛，绿意沁人，我后悔没邀上你。走着走着，正担心误了船，忽然看见鲜明的你，你在哼哈祠侧边不知在找什么，慌慌张张的像只梅花鹿。
“真巧，怎么在这儿碰上你?”像我们阔别多时似的，你喜出望外。
“真是撞了鬼。”我说。
于是我们一起下山，你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就这样愉快地作一次阴曹地府之行。以后，在我展开地图回想丰都的时候，会永远看到一个跳跃的身影，那是一位美丽的长发女巫向我招魂。
你躺在床上看我的书。过了一会，你去了三室那间“别墅”。我去时，见你在《西北花儿》这篇的结尾一段，用笔划了一道道横线：
“火辣的阳光下迸射着浓烈的情感，表白和宣泄多么坦然酣畅!花儿的尕连手们，这些小亲人或情人们都能实现爱情的结合吗?不，他们并没有忘却生活的艰难，大佛爷高高在上，命运不可抗拒!他们热切表达的是生命的向往，青春的烈焰纵情燃烧一次也就够了，至于结局怎样又有什么关系呢?
花儿是不死的!它永恒的魅力在于震撼人心的悲壮。”
你说它写得好，你看了再也坐不住，心里好难受。我一路上没让你看这些沉重的篇章，是怕影响了你的好心绪。现在，内心深处的波澜，借了酒性，可能冲出河床，汇入你的溪谷。
谈至正酣，有人叫你。他们不容分说地要求你到船尾那间狭小的舞厅去，随着江潮和心潮颠簸一会，你不能仅仅属于我。但你还是回过头，像婚宴上被从洞房扯走的新娘，向我眷恋地笑。
“你去吧，去吧。”我显出惊人的大度，同时感到一片空旷。
你没等曲终就回来了。那拥挤的舞厅热得令人窒息，人们疯狂地发泄旅途的寂寞，无论熟识或陌生的都拥抱着，以打发多得发愁的时间。
你怕我一个人等得焦急。
其时，我在散发着你的馨香的铺上躺着，回想那一路的旅程。 17 还记得成渝公路上那半边月亮吗?
从成都到重庆，路漫漫且“修”远兮，这里修路，那里挖坑，东堵西塞，走走停停。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状况历历在目。不怕远征难，只怕心沮丧，调度全车人情绪的任务就历史地落在我们身上。
路边有一壮实老汉，背后背一斑斓的鸡毛掸子，左右皆披挂，大摇大摆地走。当时想若能下车去抢拍一张，定是不错的艺术摄影。
“你看，‘浑身是胆(掸)雄赳赳’。”我指着窗外，脱口而出。
你听了为之叫绝，认为也很幽默。一个好的题目可以救活一张照片。我再接再厉打个歇后语考你猜，邻座也跟着使劲猜。当然也有晓得谜底的，看你想得死去活来，就忍不住告诉了你：“电线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掸)子。”叫你好一阵笑。
你对古典诗词、民间传说、灯谜、楹联很感兴趣，但对下里巴人中活跃的丰富多彩的歇后语、俏皮话、俗语、方言、地名等等知之不多。你有求知的欲望，车上也没事可混，大家就纷纷给你献谜。沿途还现编一些新鲜的谜语营养你，出现了好几个“系列”。信手拈来，即兴发挥，十分出色，风趣极了。
大凡幽默风趣，必然存在于一种特定的环境中，离开了当时当地环境气氛中天衣无缝恰到好处的烘托、铺垫、捧哏，幽默就不成其为幽默，风趣也谈不上风趣。还有，正如成都的茶馆和重庆的火锅不能简单地位移，那四川的幽默在四川才是正宗的幽默、高级的幽默。因此，我们记忆中的那半边月亮，也就是落在四川的那半边月亮了。
汽车黄昏才近内江。沿途沱江伴流，时见舟帆、火轮。坡地上包谷吐穗，耸着无数个黄“米”字。若此走马观花，当然看不出更多的川中特色。驰入黑夜之后，路上车辆仍不见减少，车灯闪耀，首尾相接。沿路的餐馆、加油站均为夜行车通宵服务。印象中荣昌县安富镇是条老街，夜生活的人不少。黑暗中偶然停车，踏上土地，伸展手脚。例行方便也是男左女右。晚风吹来庄稼的气息，蟋蟀和蛙鸣格外动听，富于四川情调。
夜半过后，大家都昏寐过去，作出各种宁死不屈的姿态。东倒西歪，亲密无间。车厢黑暗，只偶而被迎面或后面的灯光射穿。意识到我们毕生唯一能并肩度过一个通宵，我毫无倦意。
半轮月华或被云遮或被山挡，在路边跳跃闪耀。
“看见了吗?月亮。”我小声说。
你无声地点头。
“真想这辆车能永远行驰下去，没有终点。”我的手胆怯地伸过去，在黑暗中寻求你。你躲避了一下，终于让我们的小指头钩在一起。
你轻轻地捉住我，那温暖湿润的手，能传达多少语言。短暂的时间里，我们越过千山万壑，连起了心灵的彩虹。 18 重重叠叠的万县灯火，璀璨如满山珠宝，迷离如美女的睡眼。船笛一声，灯火与江上的倒影随之摇曳多姿。
船将在码头上彻夜拴缆，岸上的夜市也将灯火通明直至拂晓。舱内的人几乎全部上岸，一睹川东门户的夜景。我留下看护，你也陪我继续谈话，等有人下来才最后离开这艘船。
灯光斜照，高高的阶梯上波浪般折叠我们的身影，你步态袅娜，迈出一种节奏；神情柔顺，把你带到任何地方你都会紧紧相随。
你对夜市所陈列的地方土特产不感兴趣，你只希望走一走，在这陌生的地方。欧洲有条谚语，住过一辈子的地方无甚可说，去过一次的地方却要说一辈子。有时旅行的意义仅在于参与，踏过这块地方留作谈资而已。
我把你带到哪里去呢?万县腹地也有街道、公园，但深沉的夜色使我们本能地畏葸不前。一幢在通商口岸时期留下的洋楼上时钟指向十一点。这钟楼温柔的光芒在不同角度出现，蓝色的夜空伫立着异域情调。我们梦游般相携在江边，就像一对迷失归途依偎交喙的鸥鸟，倾听着心律的共同跳荡。幸福的人生获取啊，满山的灯火像成熟的桔林闪烁，流淌着甜蜜。
今宵难忘，此夜难眠，我们不知可曾合眼。夜的长江从身下无尽流过，江潮带雨晨来急，群山重新伸起脊背，夔门那金字塔式的庞然隐约出现，三峡雄奇的帷幕正徐徐拉开。
你长发飘舞，站在船尾甲板上，与刚刚升起的国旗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们早早地眺望，专诚地期待，我们宗教徒一般崇拜真诚，相信那个古老的传说。我或许是船上最权威的导游，十年前的徒步考察，我是从悬崖的栈道走过的，那里飞翔着我的身影。白鸽背信号台、大溪镇、大宁河口、巫山、碚石……我清楚地知道神女将在什么地方出现。第一次见到她我为之号哭；第二次见到她我有些漠然；这一次我急迫不安地想见到她，像去赶赴初恋的约会。
船上出现高潮，有一千双望的眼睛，就有一千个神女峰。各人心目中的偶像不同，在我的眼里，它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人不能失去这样的偶像，它支柱着整个人生，人生总要以悲剧结束，它就是那悲剧的化身。作为女人的你呢?你为她从一而终的坚贞惋惜吗?如果有人终生向你注目，你会颓然倒下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巫山的云远远地飘绕着，没有人生的季节之分，也没有地域的界限之别，一直伴随旅途。过信陵、过归州，香溪的绿水，又把一个美丽的王昭君送上船头，巫山的云随着她哀怨的琵琶飘向遥远的塞外荒漠。“又是一个姓王的不幸者。”我说。
“男人的不幸是暂时的不幸，女人的不幸是终生的不幸。”你叹息道。
船行驶很快，时间流失更快。情绪在总体的悲壮感中一落千丈。没有心思去注意岸边一一掠过的风景，决定我们命运的最后的一个黑夜来临了。
我们比谁都透彻地知道我们面临的一切。我们为此而深深悲哀。记忆不能抹掉，情感不会泯灭。那是刻在石上的历史，那是烙在心上的文字。作为高尚的人，我们拥有理智的人格，能够深藏这份幸福也能够深藏这份痛苦。让情感的河流消失于现实生活的海洋，只要我们真诚地相处过，任何结局都无怨无悔。感谢你的尊重和理解，感谢你最后的祝福。
你喃喃着，双手合十，为之祈祷，几张纸条在手中停留良久，慢慢张开，让凛冽的江风把它们掷向黑暗的深渊。
那一刻，岸在移动，过了沙市。 19 多么想重新开始这一段旅途人生，多么想重新度过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
回顾历程，万水千山总是情。我们相看两不厌，你有山的妩媚、水的柔美。我无法遗忘与你并肩走过的每一条山径、每一道水流，也不能遗忘我们身边流过的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早晨。二十二天，时间并不短暂，一季庄稼应该成熟，一度花期应该盛开。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二天?这样的机会对谁也不多，也许终生只有一次。
在神女峰下，你曾经问过我，“如果你经历的人生岁月是一部交响乐，我在里面只是多长的音符?”
我说，“你是一段最高潮。”
也许我把你看得太完美。
你可以不去全然相信，但你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吃惊地发现，我们之间那样和谐，几乎在每一个问题上都有相似的感觉，不谋而合。
那巴山夜雨还滴答在伞面上，我陪你护送一位同行去医院，很晚才回来，没有谁会想到这一点。我的直觉告诉你，你需要我。同样在峨眉山市，我在金顶穿着单薄，偶染微恙，你调皮地教训我，昨天充英雄，今天装狗熊，然后实行人道主义的看护。临走的那天，我还在洗脸间，你来我的房间整理东西，你的直觉也在告诉你，我需要你。
此行我只带了一本书，打算送给最值得送的人，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应该是你。成都的花市多么鲜艳，我真想买一束花送给你，被你制止了。是的，买一束花是容易的，男人们都可能做到，我不过是向你表示感激：三年前我来成都孤身一人，这次有你相随，整座城市都因此而容光焕发。
那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我们在东顺城街一幢教堂停留，与等待做礼拜的教众坐在一起，也有着善男信女的虔诚。后来我们乘上电车到城南的九眼桥，沿着南河走到望江楼。那是我俩第一次走在一个城市，愉快的心情不言而喻。
望江楼是清代名胜，公园以竹林称誉。恰是星期天，游玩的人很多。茶馆坐满了，茶文化代代相传。他们把所有的事都抛开，在这儿心安理得、百无牵挂地“坐”上一天，真见功夫，真是一种大超脱、大宽容。以一种非常沉得住气的闲适，超然于物外，哪怕身上仅仅只有这六七角钱茶钱，也要显出万贯家财来。我们能有这种心境吗?我想和你坐下来，泡一天茶馆，你一直在犹豫。你并不固执，如果我再劝说几句，你就会改变主意。但我充分地尊重你，不让你有丝毫勉强。也许你的考虑比我更周全。
时间卡得很准，我叫一辆三轮车直奔“龙抄手”。城市从身边流过，这新旧交替大起大落的城市这精致典雅花香四溢的城市啊，为什么不能更长久地属于我们。你似乎很难承受这种逍遥，一言不发，兴奋得有些害怕，让车篷遮住市人的眼光。至繁华的“龙抄手”餐馆门口，你挽起裙摆，皮鞋踏地下车。
在二楼中档消费厅，我们享受了一应俱全的优质服务，品尝了说不清名目的风味小吃。你举起美国蓝带啤酒，跟我碰杯。“来吧，为我们的相识。”
我喝下去的是全部的感激。你不会不觉得，我们的相处从没有半点轻佻。也许我表面过于矜持，内心真想狂放一次。
极负责任地送你去赶车，你很难受，向我凝视，嘱咐我早点回家。我独自踯躅街头，当我醉倒时，没有人扶起我。那天下午我去逛古币市场、新华书店，还去了棋社对弈。
近八时回去，你很快来到我的房间，你一直等待着我。你把我晾晒的衣裳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然后含笑离去。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20 天还没亮，你早早地来到七室，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共同的旅程到了最后一天。昨夜去餐厅，我说这是最后的晚餐，你心情沉重，小猫似地咀嚼，吞咽那滋味。在共同的目光里，我们精魂耗尽，像郭沫若诗中的“炉中煤”：“为你燃到这等模样”；像柳永词里的“蝶恋花”：“为伊消得人憔悴”。
还是在那面悬崖下，我们喁喁而谈，耳鬓厮磨，此情绵绵无绝期。我们忘掉了早餐的时间，你吃掉最后的水果。一路上你有时像小妹妹在我这个大哥哥面前，娇态十足。我喜欢你对我的这种信赖。遗憾的只是在灌县，我们有两个多小时的阔别。在都江堰景区优美的徘徊中，你不在我身边。无论是在安澜索桥还是在雕梁画栋的南桥，都没有你的记忆。在城内华光寺街的罐罐鸡餐馆偶然相遇，你坐在人堆里却孤立无助。干渴极了的样子，要我手上的桃，你不会对别人这样随便。我知道这是我唯一一次失策，没有照料你，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船过宜昌之后，江面渐觉宽阔。河道开始向南拐去，进入长江最曲折的荆江一段，九曲回肠。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曲折，它使与你同行的尾声更缠绵缱绻。
曙色中露出湖南的土地，唯一一次靠岸，岳阳城陵矶。我们周围有洞庭波涌连天雪，有斑竹一枝千滴泪。踏上码头你又变成了潇湘之女。轻轻地散步，一切都说过了，一切都不用说。我们心中交织着相知的愉悦，淡淡的哀伤像微微的小雨。
江边有一堆巨大的花岗石料，古城堡废墟似地堆垒着，没经雕琢，朴拙自然，不知要用来构筑怎样的大厦。我们不敢奢望，只要有一间宁静的草屋容下你我，就行了。是吗?
但是我们依然崇拜磐石般的坚强，向往建筑在这种基础之上的精神宫殿。我们生活在自己制造的氛围中，像蜘蛛编织的网。婚姻，使我们不再能拥有爱情。然而，作为大自然的既定秩序，作为生命的永恒法则，我们能够抗拒吗?我们经历的一切已经作出了结论。对于你的心灵，我将为之苦恼怅惘，始终找不到它不可破译的谜底。
你把我的手放在唇上，我把你的发捧在手中，千言万语，滔滔江流。
想通了，想透了。从这蜜月般的理想中回到现实中去吧，让生活任意地冲激我们，改变我们，创造我们或扼制我们。不管往后怎样，爱是不能忘记的。
接下来的长江进行曲我们随波逐流，跟大家一起玩乐、谈笑。你看上去比我轻松，我心沉如铅。
江堤、石壁、芦苇、柳林，都一一过了，江上往来的船只，载不动那许多愁。
天气阴沉，早早就有向晚近黄昏的情调。你去船舷边，身旁的位置是留给我的。我们共同阅读了夏日的平原景色，也看到了江上河豚起伏的奇观，连跨江飞越的小鸟也为我们啼叫过几声。大自然如此恩惠我们，我们要好好生活。因为你，我的生活有了全新的意义。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们轻轻吟唱着，为这精彩而无奈的世界。
江城越来越近了，江风撩起你的黑发，扇在我的脸上，柔情地抚慰我。你侧过头来，抿了抿秀发，向我最后地注目。那是一泓深潭，我将终生为之淹没。
大桥出现了，轮船很快驰过这凯旋门。
| 
[/move]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武汉在路上俱乐部
( 鄂ICP备11000556号 )
发表于 2008-9-28 20:47:00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