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河阳大学位于汴京城东北隅。
这是一所有着近百年历史的大学……
此前沈一苇从来也没有来过这所大学,他说不清什么原因,这么多年来他数次来过这个城市,却无暇顾盼这所大学。是没时间,不是,每次来到这里抽空参观一所大学的时间还是有的;是没兴趣,不是,他内心是很尊敬这所名校的,况且他每到一个城市都有一个癖好,那就是对于名大学和书店必看;比如,他第一次到北京首先参观的是北大和清华,到上海首先参观的是复旦和同济,这些深藏人类智慧的地方他是极为向往的;但他来汴京城的数次往返中却失落了去河阳大学的种种动机,抑或是心情使然……他不知道……
其实,他很明白,多少年以来,每当他想起这个城市或到了这个城市,他都会自然而然的想起这所大学,想起这所大学,他即刻会想起紫妍,一串串往事就如同潮水般疯狂地撞击着他的心灵,他的心被撕扯着,绞织着,一阵阵隐痛,他就禁不住凄然而然地回望过去,回望与紫妍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朝朝暮暮。紫妍在这里生活了四年,今天他来到这里,有多少美好的东西值得他去遐想,有多少美丽的怀念会缀满他的心空;自从他和紫妍离别后,他就怕看到,或听到,或知道种种与紫妍有关的信息或痕迹,他怕不经意间或触伤哪一根神经……但他又是那么迫切的,牵魂般的想找到她,见到她,知道她,哪怕是一丝丝的行迹……他不断在大脑中重复着与紫妍相见时的悲切和惊喜……
他一直没走进这所大学,可他今天却来了,他踩着紫妍当年的脚步来了,他携着紫妍的影子来了,他幻想着,或许能寻觅到她的芳踪……
“在那茫茫人海里,你的踪影像个谜……”沈一苇心中不断重复着这首老歌,似乎这首歌最能表达他的心情。
紫妍,你在哪里……
……
穿过明伦街,远远看去,一座古老,雄浑,苍劲的牌楼就立于眼前。天空有些灰蒙蒙,牌楼上有些积雪。牌楼设计古朴,典雅,大气,给人以庄严,肃穆,厚重而神圣的感觉。走近看,上书“河阳大学”四个大字。穿过门廊,一座古色古香,充满学倦气的校园就呈在眼前了。回首看去,门廊正中是“明德新民”,左右分别是“止于至善”,这可能就是学校的校训了,它表达了这所大学的办学纲领。时间已不早了,沈一苇顾不上流连这校园的景色,径直把车开到大礼堂前,停好,下车。他环顾一下礼堂,同样是古朴,庄重,典雅,让人惊异,肃然起敬,河阳大学竟然如此深厚,沈一苇有点相知恨晚的感觉。他走进礼堂,按照服务人员的引导,办完登记手续,找一个靠中间的位置坐下,让自己平静一下。其实大多数参会人员已到,大家都在哗哗啦啦的翻看会议发放的资料,有些是熟人相互打着招呼,有的在相互交换意见,讨论一些议题。主席台上方打了两个横幅:一是:河阳大学2008年经济形势报告会。另一幅是:热烈欢迎社会各界和企业界的代表。这是一次非官方的会议,从布局和组织议题来看是一次普及经济形势预测的会议,没有很大的官派作风,一切都显得平易和简单。
主持人宣告会议马上开始。沈一苇翻翻手中的资料,看看议程,上面的安排是:
上午10:00——11:00主讲黄大伟,博士,教授。2007年中国经济回顾。
11:10——12:00主讲王宏 博士,教授。美国次贷危机发生的根源。
中午简餐。
下午:2:00——4:00主讲李刚,博士后,教授。美国次贷危机下的中国经济走向。
这个可能是今天的主题,在邀请函上有明确注解。
……
沈一苇对这些好像没有一点心思,他左看看,右看看,自从进到大礼堂那一刻起,他就沉浸在绵绵无尽,丝丝缕缕的遐想里……
“紫妍当年没准也是从这个门进礼堂的……”
“没准当年她就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不,可能就是我这个座位……”
沈一苇的思绪开始无边无际的漫游……
“她来这里会参加一些什么活动呢,听政治形势报告?不,她不会老老实实听,她平生最反对形形色色的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官僚作风;而中国式的政治报告大多是这种作风泛滥;她即便是来了,肯定也是手里拿着《雪莱》或《拜伦》的诗集,抑或是歌德,莫泊桑的小说,别人在上边可以无休止乏味的讲,她在下边则可能津津有味,读得入迷……”
“或许她也会参加一些学生社团活动。不,这些她也不会积极热心,她喜欢自由而不被约束,特立独行,她会认为这种活动没有什么意义,她不会屈就自己去趁热闹……”
“或许,她也会参加一些文艺活动或主题晚会,她歌唱得很好,朗诵也很出色,形象,气质,仪态优雅,但她不会去张扬自己,更不会卖弄机巧……她喜欢自然美……”
“ 她追求正直和进步,反对势利和权贵;追求纯净和雅致,反对庸俗和猥琐;追求理想和完美,反对自私,偏狭和妒忌;她向往真诚友善,同情弱者;她热爱生活,向往唯美人生……她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女孩子呀,”沈一苇无边无际的做着种种遐想……
她现在生活怎么样呢,她究竟在哪里……
……
“ 2007年的GDP增长率为11%,CPI,PPI分别是……”台上的演讲正在热烈的进行着,沈一苇似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什么GDP,CPI,PPI呀,都是一些枯燥乏味的数字。沈一苇对这些官方的统计数字太明白了,那些不过都是一些政客为了一种或多种政治目的进行篡改或编造而成的。过去有句话说,数字出官员,每一个在任的官员都会总结一大堆成绩,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率多多,人民收入增长多多,歌乐升平,高唱赞歌,于是为自己铺就一条升迁的繁锦大道;至于真正的民生问题,大众的生存状况则避之若芒……政府的使命是什么,这是一个核心问题,沈一苇明白这是一个艰难的课题……他没有心思听下去,继续着自己的缕缕思绪,在大脑中努力捕捉紫妍那飘渺牵魂般的影子……
……
这是一所厚重而凝练的大学,清朝末年曾是朝廷设置的贡院,中国千年的科举制度据说就结束在此处。1912年这里成立了留学欧美预备学校,与当时的清华,上海公学同为全国培养和派遣留学生的三大基地。后来历经中州大学,中原大学,河阳大学的沧桑变迁,在近100年的历史中,薪火传承,造就了一代代学界泰斗和政治精英。冯友兰,大哲学家,他的《中国哲学史》是外国人学习中国哲学的必修课,他就是从这里去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然后又回到这里任教的“海归”;姚雪垠,周而复,著名作家,前者的《李自成》风靡华文文坛,后者的《上海的早晨》,《西流水的孩子们》都曾有众多读者;邓拓,一个敢于直言的新闻学者;还有,每当我们唱起《南泥湾》,《咱们工人有力量》,就会想起一位天才音乐家,他在河阳大学本来是学化学的,去革命圣地却搞起了音乐,他就是人民音乐家马可,而以他为首主创集体创作的《哀乐》,在中国的国葬以及民间殡葬中被广泛使用 ;还有中国人民大学原校长,经济学家袁保华;现任国防部部长梁光烈;真是“校杰人灵 人才辈出”……不胜枚举……
……
“美国是全球经济的火车头,美国的次贷危机必定带来金融市场的混乱,而金融流动性的短缺势必将导致银行风险的加剧,甚至破产,倒闭,这将加深对全球经济的破坏,中国经济首当其中……”演讲又换了一个人,沈一苇漫不经心地听了几句,然后记了个题目。说到经济,沈一苇是比较敏感的,这些年来因为工作的缘故,他对这些比较关注。中国经济一直在一个畸形的轨道上运行,新中国成立后,最高决策层缺少理论上和决策上一个坚强的,科学的政治经济团队,致使在意思形态上“重革命 ,贬经济建设”,先是对民族资本主义进行改造,然后没收其全部资产,直至彻底“消灭”它们 ,最后确立了计划经济体系,其结果是严重违背了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破坏和阻碍了生产力的发展,搞得物质短缺,人民生活贫困,国民经济几近崩溃,到了“改革开放”后 ,先是允许个体经济发展,所谓以计划经济为主体,集体和个体经济为补充的经济体系,然后又提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社会主义下的市场经济”,直到“市场经济”的确立,中国人最天才的是玩文字游戏,几个命题,搞了三十年,在西方经济领域本是个极常识的东西,到我们这里却曲曲折折,云盘雾绕,难怪中国的事难办。经济就是个市场问题,政府的职能就是如何控制,调整,平衡,没有必要把简单的问题搞复杂。沈一苇深谙这些问题,其实在中国,政治问题高于一切,经济问题只是一个附庸,没有话语权。这些年来从他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种种迹象都告诉他,紧跟“政治”跑吧,否则搞经济就是盲人瞎马,痴人说梦。过去和紫妍在一起的时候,他记得,他总是在高谈阔论 ,扬扬洒洒,狂妄不羁,“要改造中国社会,首先要改造中国政治,而要改造中国政治,则必须先改革中国经济,只有经济上彻底改革,才能推动中国的科学民主化进程,才能还政于民,才能实现国民的人权和民主……”哦,哦,哦,紫妍总是像小学生一样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插入一些自己的认知和观点,两心相投,热血沸腾……
多年过去了,“改造社会,改革政治经济,民主,人权”,这些字眼看去都还是那么熟悉,但现实依旧还是现实。改造社会,民主,人权,谈何容易,为什么在欧美世界100年前就可以实现的东西,到了中国就流产了呢?沈一苇有些伤感,那时的激情或许换来的是今天的凝重,不知紫妍当年的激情是否还依旧。在那时,有思想,有激情,有紫妍,至少在沈一苇的心中没有孤独,因为有紫妍,他们心心相通,知情知意;而现在,思想已泛陈,激情也变得苍白,紫妍又无踪迹,他的心变得百般孤独……
紫妍……
……
“美国的次贷危机将导致全球的金融危机,甚至崩溃,这绝不是耸人听闻……”教授在台上口若悬河,侃侃不停。沈一苇已没有心思听下去,他合上手里的资料,两眼微闭,双手蒙住脸颊上下搓了一下,然后用手支着头,他想让自己的心灵静一静……
他决定下午不再来参加会议。他要去校园里走一走,转一转,他要去找一找紫妍走过的每一串脚印,每一条小径,每一处绿树花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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