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城市人们的关系太疏远,容易凉薄;小地方的人们关系太紧密,容易倾轧。当初在T城,虽然我努力逍遥,超然物外,依然深受困扰,所谓“我不扰人人扰我”也。有一次我从T城来武汉妹妹家过年,住了一月有余。那一个月里,让我最快乐的事是随意坐上一辆巴士,看沿途的风景。坐到终点站后,再随意换乘一辆另一线路的巴士,再坐到终点站。这样无目的地的游荡,令我感觉大城市真的好大,好有自由感。那么多人,谁也不会认识我,多好呀,终于可以“隐于市”了。这是我欣然来汉的主因之一。
然而,我始料未及的是,小地方和大地方,也有“围城”之困境。钱钟书的《围城》写道:“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城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拿我自己来说吧,我在T城时讨厌人们之间太熟悉,人们热衷于八卦,天天流言蜚语,家长里短。在人们的眼中,异性之间没有友谊,只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在那里,你与一个异性找家咖啡馆聊天都不可能。人们没有隐私,没有自我空间。所以,初来武汉时,我很欢喜人们都不认识我。但后来我感觉在学校不被重视,自己受到的冷漠待遇就如一个临时工,于是又产生失落感。唉,围城之荒谬,无处不在……
我越来越深信,人的世界观或价值观,人的见识和认知,无法跳出自己的出身和经历。作家也不例外。当初我看了《步步惊心》后对清史颇感兴趣,遂买了二月河的《雍正皇帝》(3册)、《康熙大帝》(4册)和《乾隆皇帝》(6册)读。读《雍正皇帝》时,因为书中的政治斗争居多,我勉强读完了。读到《乾隆皇帝》时,只读了2册,就“不忍卒读”了。那些后宫生活描写及日常饮食起居的描写,怎么看也就是那个“挑夫王二麻子想象皇帝天天有烧饼吃”的笑话。书中皇帝的趣味,怎么看也是一个市井小民的趣味。皇帝和嫔妃的“恩爱”,就是市井男女色情化的翻版。我本来指望作者给我上的菜即使不是山珍海味,也可算美味佳肴,原来却是这样粗俗、粗陋的“糠麸”,自然无法下咽,毕竟还没到“饥不择食”地步。遂弃之一边,连《康熙大帝》也不想读了。
《红楼梦》中的贵族生活写得生动形象,是因为曹雪芹本就是“锦衣玉食”过的公子,即使后来破落潦倒了,可依然熟谙富贵人家的生活。可见作者应该老实,老老实实地写自己熟悉的生活,闭门造车地杜撰,只会贻笑大方。
阿袁至少老实。有人诟病她只是“半个张爱玲”,因为她写女人时“妙笔生花”,而写男人时,往往都面目模糊。其实很正常,无非她平时交往的男人不多罢了。
阿袁的悲观主义,自然与她自身的经历或看世界角度不可分割。不过,我想,即使世界上存在着她所描绘的这些丑陋、悲凉,依然还会同时存在着美好和温暖。艺术创作,需要写实,但还需要超越现实,给读者一份希望和乐观。即使是一生坎坷的萨克雷,在《名利场》的结尾也涂上了一抹亮色。作者可以对人性悲观,但不应该绝望。
五
曾经写道:“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重复着同样的梦想和虚幻,但我们不能醒,醒了就会万劫不复。所以,明知虚幻依然执着,本身就已经在很多人一生的可悲可叹中揉入了可敬可爱。饱经沧桑的成人依然坚持着童心,坚持着单纯,就是这样。”
又写道:“我也经常幻灭,但还是必须让自己保持一颗单纯的赤子之心。不能看透,不能看破,不能不相信,不能不爱,不然会万劫不复!”
现在读来,心境已然不同。我想,现在我可以坦然读阿袁,甚至喜欢读她,我就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了。其实,即使对一切都看透、堪破,即使不再盲目相信一些美好,比如不再相信爱情,又如何呢?只要自己足够坚强,依然可以活着的,而且是“清醒地活着”。
当初那些“坚持和坚强”,其实有很大的“鸵鸟政策”成分。我常不屑别人游戏人生,觉得那是在自我麻醉。然而,耽于幻想,逃避现实,何尝不是一种人生麻醉剂?站在人生的悬崖时,明明自己是因为恐惧而闭眼不正视现实,却误以为自己是“万人皆醉我独醒”,岂非荒谬?
站在悬崖边,与其一味悲壮地(其实是胆怯,或糊涂,因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闭目向花”,倒不如睁大眼睛,看清悬崖的深度和黑暗。哪怕固执地决定“不退缩”地跳下去,也死个明明白白。就如那英的歌曲《雾里看花》里唱的那样: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或者,就干脆迷途知返。另辟蹊径后,也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站在悬崖,闭眼幻想美好的是孩子,睁眼看清险恶后慨然赴死或寻路再行的人才是成人。
张爱玲、钱钟书与阿袁,都是让人睁眼的作者。只是阿袁离我更近,更让我有现实感,更触动我罢了。我欣然品读阿袁,至少表明我愿意睁开眼睛当成人,而非执念于做个孩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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