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阶级的悲悯和怀旧 ——《钢的琴》
——Written By YG
乌黑的夜空,一束顶光下,落魄的男人在弹琴,他周围雪花飞舞,纷纷飘落,而他浑然无觉,陶醉在贝大爷“致爱丽丝”温馨的旋律中,浪漫又小资。可是,且慢,这是那个男人的幻想。事实上,是他和他的同伙们趁黑夜欲偷走学校的钢琴,被保安发现后,钢琴丢弃在操场上,同伙们翻墙逃走了,他爬不上墙,束手就擒。在他脑海中,却是在操场上举行个人独奏会,这是《钢的琴》中一个黑色幽默的场景。
大约二十年前,看过麦克摩尔的《罗杰和我》,说的是通用汽车公司关闭了密斯根州北部城市富林特的工厂,把汽车制造南移至墨西哥,从而导致美国产业空心化,大量工人失业,富林特世代工人家族衣食无着的窘迫境地。
中国版“罗杰和我”《钢的琴》,是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后,东三省工业下岗重灾区为背景,讲述国企改制过程中大量下岗工人和干部发生的和美国富林特城几乎同样的故事。影片的男主人公陈桂林,妻子嫌他穷和一卖假药的跑了,女儿要学钢琴没钱买,妻子以此为理由要把女儿带走。为了不让女儿被妻子带走,想方设法费尽心力,让全体工友为他业余尽义务,用原来厂里的废料制作了一台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钢的琴,但最后还是没能挽回女儿随妻子离去。听起来很丧气,没有奋发动人的成功故事,然而影片的意义并不完全局限于陈桂林和他女儿的命运。
文革以后,曾经出现过一个“伤痕文学”年代,一般讲的是走资派或知识分子在运动中受迫害的故事。翻开当年的文艺书刊和影片录像,看到的是老干部怎样蒙受冤屈,知识分子如何在打成右派后坚持钻研科学技术,最后,春雷一声,平反翻身,皆大欢喜,就像好莱坞里的王子和灰姑娘,或青蛙和公主,结局都是幸福美满。文革中老干部和知识分子受冲击落难的故事,通过伤痕文学被当时舆论和主流媒体而广受民众的同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故事似乎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中国的大型国企,是仿照苏联体制下的福利企业模式塑造出来的:国家提供原材料和产品销售,企业则负担工人就业、社保福利、子女教育等等。所以,钢厂附近还有养猪场、幼儿园、电影院。老外看不懂工厂附近为何有养猪的,我们还没告诉他们,以前南方有的国企宿舍就在车间附近,中午可以骑车回家炒个菜,吃完饭打个盹下午再来上班呢。这样的运作模式,在市场化下所受冲击极大,再加上改制中的资产瓜分拍卖末日盛宴的疯狂,在90年代国家财政再不能负担的情况下,纷纷在改制中倒闭破产,工人只拿到很少的数万元买断费,就永远离开了本来以为可以一辈子依靠的企业。刘欢的“从头再来”是这么唱的,“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入风雨。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致爱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虽然歌里唱得豪迈,可是现实中有几个人真的能从头再来呢?即使有从头再来的想法和愿望,社会能容纳吗?有环境条件吗?相对而言,长江三角区和珠江三角区,由于外资和民企资金的注入,给国企下岗工人转成其他行业再就业提供了一定的机会。比如上海的40-50工程,是为前国企下岗工人开设的,有相当多的便利店、洗衣店等小型服务业的职工,也是优先前下岗工人去就业的,包括我以前遇到的“书记出租司机”,就是转型的例子。且不说这些新的服务业机会是否能满足全部下岗工人的需求,也不说有的人因为心理落差太大不愿意去适应这种新工作,毕竟在中国经济最活跃和发达的地区(长三角),和中国最有小企业家传统的地区(珠三角),当年还是有一定新就业的希望。但是在铁岭这样的地区,大型国企的倒闭后,缺乏新资本的随之注入,制造业垮台后连带相关服务企业也一蹶不振,当初国家投入大量资金的重工业,很多就成了一片废墟。工人地位空前失落,社会环境恶化。直到最近几年,东北才有所起色。
《钢的琴》可看作是改革开放的“伤痕文学”,它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在逆境中的挣扎、追求、努力保持人的尊严的勇气,它不是励志的歌,也不是单纯的诉苦,它是一种混合体:几分自嘲,几分愤世,几分温馨。正因为它什么也不是,所以贴近社会真实。它试图用幽默淡化悲伤,却不能掩饰主题的沉重:每一个时代,有幸运儿,但都有牺牲品,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只不过,我们希望有比较好的心态来应对挫折和失败,不是为别的,是为了那些我们“致爱的亲人”和“期待的眼神”,为了他们,才“再苦再难也要坚强”,活下去继续生活,不要放弃,生活中还有美丽的东西,哪怕是在最穷愁潦倒的时候,这是影片向上给人鼓舞的地方。令人悲哀的,我们看到具有熟练技能的产业工人,因为国企经营不善而下岗,在另一个社会环境下,他们本还可创造社会财富,可由于体制转换的原因,使他们早早退出了制造业劳动者行列,这就是我国今天的“制造业大国”的历史。也许,因为东三省的工业模式最接近苏联,经济转换的痛苦,和苏联也最接近。改革不是没有代价的,这种代价落到个人头上,是那么痛苦无奈。
然而,现在的伤痕文学是不合时宜的。无资本青睐,无法拍特技镜头,无院线愿承担票房风险,无广告宣传经费,只得到几百万的小额赞助,主要演员没有报酬,演出票房惨淡,在商业片包围的情况下,只收回200多万票房,入不敷出。但是我们要向全体演出人员脱帽致敬,为了他们从商业化演出中抽出时间,给东北父叔辈们也给全国人民奉献一场真情演出,给中国电影留下一笔:“在那个金钱至上的时代,我曾歌颂过爱和亲情。”演员阵容颇为强大,主要演员都是当今电视剧一线主角,影片为了强调北方背景,故意保留了一些东北普通话的口音,演员们演得很自然投入,整个表演,既有超现实主义的夸张,比如在卡拉OK歌舞厅里的群体造型,又有普通生活的诙谐调侃,比如女主角邀请男主角留下过夜,男的倒摆起谱来,被女的讽刺,让人发笑。
影片结构比较松散,有点记录片模式,配乐大量使用俄罗斯歌曲,虽然达到了烘托气氛的作用,但放弃了民族音乐表现的机会。但这些都瑕不掩瑜,不影响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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