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尔—迷路草场》
海拉尔是一座草原上的城!
那像一座海子诗中的城。
伊敏河从阿尔山流出,在草原上蜿蜒转折了几百公里,如白练般穿越了海拉尔市区;从阿尔山坐车穿过几百公里平缓起伏、没有一颗树、空旷寂寞的草原,陡然看见蓝天白天下的一座城,那是温暖的、丰盈的……
在海拉尔问路时,问路的对象是一位有着宽阔额头的质朴女孩,她照旧重复了一道在内蒙常遇到的“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来这儿?”的反问模式,我告诉她为了看看草原,女孩下意识地一句:“草原有什么好看的?”又马上改口:“我是蒙古族的,你们跑那么远的路来看草原,我还是非常高兴!”仿佛我来拜访的是她的母亲,她厌倦了母亲的唠叨却又无比依恋母亲的温馨。
然后,她又谈了十几分钟草原的花和草原的生活,才告诉我目的地怎么走!
其实,又何必问我从哪里来呢?那总会勾起我一些莫名的惆怅……
西山森林公园,位于城市的边缘,在坡度并不大的沙山上,生长着次生樟子林,被风和雨冲刷出的发达根系,扭曲狰狞,午后穿透薄云的阳光穿透力并不强,地上的野花,同类团结成一丛一丛的。
顺着水泥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变成了砂土路,到了一座废弃的锅炉房边,山上有院墙,可能已到了公园的边缘。
锅炉房旁,树着一根三十多米高的砖砌的烟囱。
再往前走了一阵,变成了小路,依然没有走到院墙边缘,难道平坦处没有院墙?
路越来越窄,爬上一个平缓的沙坡后,突然冒出了一条垂直的大路。
一会,太阳就躲到了云层之后。
穿越大路,是一片人工栽培的白桦树苗,整齐得如正在接受检阅的军列。
昨天,海拉尔刚下过一场暴雨,树林旁的草场,如碧绿的地毯,艳丽的野花点缀其上,只是地表处湿漉漉的,无法坐下休息。
那片草场一直延续到远处,沿着树林和草场边缘一直往前走,猛然听见隐隐传来一阵骂娘声:“妈个×,打死你(此处删节三字经)……”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莫非正在发生刑事案件?
这次出门,不是去藏区,所以没往行囊里扔一把藏刀或者跳刀,我手上的武器只有一把指甲剪。
在地上捡起一根粗树枝,拿在手上,当拐杖又当防身武器,又系好鞋带,以防情况不妙时逃跑绊自己一个狗啃屎(逃跑了再打110嘛,呵呵),循着声音找去。
顺着一条沟渠穿过树林,又是一条垂直的小路,一排灌木挡住了旁边的视线,小路的尽头,是一间暗红色的小屋。
很像“西藏的小木屋”啊!
曾经,阿杜梦想在泸沽湖里格岛尽头,盖一间这样一间面朝湖水的木屋,他拿着图纸对我说:“冬虫,这是我准备和女朋友隐居的房子,这是我和她的卧室,这一间房,是留给你的!”
后来,她上海女友不愿随他隐居,两人协商无果,绝望之下,她几乎榨干了阿杜的财产,让阿杜孤孤零零地回到了泸沽湖。
三年后,再度和阿杜重逢,他平静地跟着讲着几年来的故事,我对那女孩的感觉是:够狠够绝!
接着思考,才明白了,一个对爱情彻底绝望的女性,正因为爱得深,最后的一刀,一定是最惨烈最璀璨的一刀,小李飞刀与之相比太过儿戏,关公的大刀与之相比,粗俗而没有智慧,这一刀,绝不会取你性命,那太过仁慈,它抽离了阿杜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带着七伤拳般的暗劲,碎了他的心、裂了他的脾、贯穿了肺、淤积了肝、震散了肾,虽然最初只是要剥离得阿杜穿着一条纸内裤在雨水中流着泪裸奔!
然后这一刀的影响,已经延续了三年,看阿杜现今的婚姻质量,我暗自担心,可能会影响他一生。
一生都无法忘记她的存在!
这真是智慧超群、釜底抽薪、暗潮涌动的一刀啊。
阿杜坦然地受了这一刀,有如从容走上十字架的耶酥,毫无抵抗地完成了自己对爱情的救赎!
他也爱得极深、做得够绝!
只是为了那一间梦中的小木屋……
他裸奔得够壮丽!
李叔同出家时,曾经有一位女性,在寺庙外跪了一夜,只求见他一面,李叔同大师决绝地不见,任由黑夜吞没了匍伏于地的那道抽泣的背影……
我猜度背后的故事是:以李叔同风流才子的秉性,没少做出背叛爱情的事,一次次惹起母暴龙之怒,最终只能选择出家求得内心的清静;我想那一夜,他内心一定是瑟瑟发抖的:“还来呀?俺都已经剃了光头躲进寺庙了,怎么还不放过俺呀?”
那便是爱情的缠绵,你的每一道伤口,一定是她轻轻或是重重割下的,前提是你伤了她或是她想用伤来证明爱情,然后在你哀求的目光中,她再流着泪用温柔的手去抚平这些伤口,伤了你的心,也伤了她的心……
据说,许多高僧大德,都是因情伤而痛入佛门,最终在一生情伤的鼓励下,终成正果!
据说,年轻时的释迦牟尼,是某小国的王子,因为有几个老婆,无法摆平醋海生波,因而化装逃跑,最终在菩提树下得证大道,你看庙里的释迦牟尼像满头的包包,便会明白他年轻时生活状况了。
如果你要去爱一个人,迷恋进她那该死的温柔的同时,便要有那样的觉悟:永远不要触及到她最深的底线,那便是对爱情的忠诚!你可以去想,可以去说,但,千万不要去做!
如果触及了,你便等待着母暴龙之怒吧!妈妈救不了你,神佛也救不了你,你就自求多福吧,阿窗!
阿杜对爱情的忠贞,堪比金石,在湖边,他一遍遍地向我描述着她的女友、描述他们隐居后的生活,但两人意见分歧时,他还是坚决地离开了上海、离开了她,回到了魂之所牵的云南。
还有老瓦,那个快乐的画家,为了一间小木屋,在丽江开过画室,开过装饰公司、开过餐馆,最后跑到石鼓办了家养鸡场,养起了珍珠鸡,我们笑他是“向画虾的齐白石学习的画珍珠鸡的老瓦”、“养上几年,老瓦画的珍珠鸡,便会超过齐白石的虾!”。
这些梦想家朋友,都有着男人少见的迷死人的温柔,为了梦想,可以一往无前、粉身碎骨,却都为了一间小木屋饱受煎熬……
后来,一直等遇见一位智慧的长者,他教会了我如何在心中去筑建自己的小木屋。
原来,最传统的方法,却是最有效的方法,前人真是智慧如海啊!在浮躁的自由主义泛滥、欲望横陈的年代,是我们主动遗忘了前人们的智慧……
走过了千山万水,居然又站回了起点,真是他奶奶个熊!
一缕云层间漏下的阳光,打在小木屋的正面,以及屋前的一片草地,转瞬既逝……
我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呻吟声!
那阵暴力的骂声,打碎了自己的恍惚,才想起自己为何走到这里,走到灌木的尽头,转身,一大片的草场映入眼帘。
一个男人,在两百米处,对着一群羊,正骂得振振有辞。
顿时,我“刷”地扔掉了手中的棍子,NND,原来是碰到了一个暴力羊倌,正激动地用语言对着不听话乱跑的羊进行着训斥!
草场,延绵向前,一直到地平线,阳光又隐身于云层之中,草场黯淡无彩。
看了下云层,铅灰色地厚重,笼罩在西边的大部分天空,却在近地平线处,变成了薄薄的一条白云。
如果太阳降临到那片云,应该有一个绚丽的日落!
走到羊群几十米处,坐在一块稍微干燥些的沙坡上,雨后昆虫活跃,一会就围拢上来,只好不停地赶,保护好耳朵、鼻子。
暴力老羊倌,脑袋上罩着块浅蓝色纱布,装扮像极了走进新龙门客栈的林青霞。
他骂累了调皮的羊,又骂骂咧咧地与坐在一颗树下的一男一女的两个牛倌老年交流,他们的牛,紧挨着羊群,在地上啃着草。
半个小时之后,暴力老羊倌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走过来,凶巴巴地问到:“你是电视台的?”
“俺不是!”
“那里跑到这儿干什么?”
“玩!”
暴力牛倌狐疑地站在那儿盯着我瞧了几分钟,看我不理他,又回去骂他的羊去了。
又过去了两个小时,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中午出门觉得是到近郊,所以没带吃的,盯着那些羊,都是肉啊!
暴力羊倌大概感觉到了我对他羊的兴趣,可能是怕碰到了偷羊贼,又跑过来,想问什么,看我像木头般不吭声,转了几分钟,瞪了我几眼,又回去跟那两个牛倌聊天去了。
一个中年男人,右手苍蝇拍,右手一塑料瓶子,走在草场上,看见蚂蚱,挥拍而下,“啪”地打昏蚂蚱,捡起扔进塑料瓶。
草场上的蚂蚱肥壮肥壮的,想起童年时和玩伴在田里、野外到处抓蚂蚱,用草棍串起来点起火烤,烤到焦黄,一口咬下去,“吱”香脆可口。
捉蚂蚱比去掏牡蛎简单得多,掏牡蛎要下海走到礁石上,抡起石头砸破牡蛎壳,再掏出来生吃,不过这是危险活儿,不小心就会割破手脚的。
都是肉啊……
草地上,长着不少像野蒜的植物,抓了几颗塞进嘴里,“呸”吐了出来,苦的,不是野蒜。
又过了近两个小时,太阳终于踱到了地平线边缘,终于,灿烂烂的,树木、草地、牛、羊,染上了一层金黄,沸腾的温暖的喜悦的金黄……
顺光、逆光、侧逆光,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充满层次感,阳光真是最伟大的魔法师!
顺着阳光的方向在草场上走啊走,一直走到太阳沉入了地平线、走到了天空开始暗淡下来,还没走到远处那片房屋处……
哦哦,这儿肯定不是西山森林公园,往后看,那高耸的烟囱已经隐隐约约。
在草场上快步往回走,烟囱就是指向标,走到似乎是来时的路时,走了阵,沙土树林中,却没了路。
幸而烟囱高过树冠,胡乱穿越着,朝着那个方向。
又出现了一条砂土小路,两旁树林挡住了光线,阴森森的,令人生怯。
寂静,只听得见自己脚步的“沙沙”声,以后归巢鸟雀的“叽喳”声。
灯光是突然出现的,一条水泥路突兀地冒了出来,两边橙黄的路灯,让我想起那匆匆掠过的笑脸,令人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般地好运!
此时,才敢回头,鄙视那些似乎隐藏在暗处的恐怖之物。
回头之际,人就彻底地怔住了,心灵震荡:越过没入黑夜的树冠,天宇低处的云彩,似孙悟空踢翻了炼丹炉般、炉火掉进了地面线处如绸缎般横陈的云层,燃烧着绵延着,如生命沉入永沦之际最后的挣扎呐喊,如亿朵玫瑰同时在绽放……
那一年在泸沽湖边流连了三个月,不知情的人追问我走了第几婚了?我告诉他们在给第八个孩子送奶粉,其实该看的已经看懂了,湖水、彩虹、日出日落、摩梭人的生活,只是想看过一场火烧云后再离开。
结果,等得花儿都谢了,也没遇见一场火烧云,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去。
谁知,它却绽放在这儿……
(冬虫摄于2007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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