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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未央歌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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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3-31 16:4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一早,大宴起来去找小童,因为他昨天晚上知道小童有了不少钱是金先生给的,他不放心那钱叫小童自己带着。到了五号宿舍门口,他并不进门,一直往东墙外面找。小童果然蹲在地下和兔子玩。手里拿了一本德文文法。大宴看见就喊他:"小童!请客吧。金先生钱给你啦!"
  "哎呀!你怎么知道?"

  "冯新衔说的。"

  "冯新衔?更奇怪啦。"

  "传信禅告诉他的。"

  "妈呀,我还没看见传信禅呢。"

  "他昨天晚饭时听周体予说的。"

  "我不信了。"

  "宋捷军昨天一天没在这边吃饭。"

  "何仙姑?"

  "是你告诉的。你自己喊的。现在差不多熟人都知道啦!"

  "大宴!"小童悲哀地说:"我实在想表演一次守秘密!这回又完啦!"

  "你的事就天生的秘密不了。这是上帝厚待你!"大宴想起他说的那些什么接近上帝的话来:"金先生把钱递给你时你就一嚷。沈家姐妹就猜了个八九分,用话一试探,偏偏你就口袋也是漏的。真泄气!"

  小童一听,忙去口袋里一摸,钱不见了!他慌了起来。大宴说:"你起来各处找一找呀!丢不了,准是顺手放在什么地方又忘了。怎么?蹲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我没放在别处。"小童说:"一定在身上。"他还是蹲着。

  "你右边口袋里是什么鼓着?"

  小童伸手往右边口袋一摸。有了。他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沈葭替我缝好了两边的口袋。本来我右边口袋早漏了,很久不装东西了。昨天装了埋骈。所以今天想不起来。"

  "那你昨天怎么想起装进去的呢?"大宴问。

  "我为了要养成新习惯,好利用两边口袋。"

  大宴又大笑起来:"现在又有一个新问题。你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下不起来?"

  "我和弟弟玩。"

  "那么,我来替你放鸽子。"

  "鸽子已经放了。"

  "哦!"大宴说:"你原来不怕我这一计。我索性拖你起来吧。"

  "别!别!"小童忙喊:"我起来,你可别笑我。我今天特别有事!"

  "我知道!"大宴说:"就是要你一句老实话。谁叫你装什么腔?"

  小童站了起来,大宴一眼就看见他脚上有一双灰色运动袜子。他的裤管很宽。然而很短。蹲着看不见袜子,站着可清楚极啦!

  "我今天作客!"小童又是笑嘻嘻的了。

  "一早就把脸洗了?"

  "洗了!"

  "白费事!"大宴说得确确凿凿的。"电影是下午才开的,到那时两手,一脸,准又是脏的,还得重洗!"

  "我就重洗!"

  "你哪来的袜子?"

  "喝,箱子里翻了一早上!不过有一只是破的。"小童就像对自己说似的:"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记住了。"

  "又是什么鬼?"

  "练练记性。"

  "这里还有毛病。"大宴说:"你又离上帝远一点了。近来你已经快找不到上帝了。"

  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到底你怎么就把我的大秘密知道了?"

  "一共有三条路线!"大宴像发表演说似的:"第一、你一嚷,何仙姑在场。宋捷军打完球去找何仙姑。何仙姑和他两个都是没话可谈的,就这么一讲。他听了,很得意,就到处讲。他告诉周体予,说晚上不来吃饭,说他见到了何仙姑,就顺便搭上这么一句。周体予听着好玩,吃饭时就告诉了傅信禅。傅信禅和冯新衔一桌吃饭,当然知道啦。他两个一块去泡茶,我去晚了,傅信禅已经走了,冯新衔一个人在看书。我两个喝完茶走时,冯新衔说叫我给钱,他口袋里剩的一点儿钱要今天吃早点用。我给了钱出来,他说若是你在场就好了。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你得了金先生给的暑期工作的钱。又告诉我这一大串。回来,余孟勤看见我,问我看见了金先生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关照我说金先生对他讲你用钱太没算计。他怕你暑假里功课少净玩,钱就用得快,故意积到开学时给你,怕你开学愁钱念不好书。又知道你爱请客,怕人敲你,所以给你时还来个暗手法儿。偏偏你一下子就弄穿了!他笑得不得了,说叫我替你管着点,这是第二个路线。怎么样,老法子?"

  小童的钱一向是放在大宴那里。大宴管着他用。大宴比银行还好。并且他也不能存银行,他的事永远没有固定准儿,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又老是记不住银行办公时间。大宴总早替他想好了,按时给他。他常常奇怪地说:"大宴生活两个人的生活。"他想起老法子来,就把钱递给大宴。大宴一看,不少。又数出一部份给他,说:"下午去看电影时候请伍宝笙帮你挑一双鞋。这双破得不值得再补了。"

  "哎呀!你真行!早上我还想着下午买鞋呢。给你钱就忘了。"他又接过那一部份来:"这次卖鞋该算是我自己想起来的!我早上确实想了半天!"

  "你的事没有半件不在别人意料中的。别人猜不到你的又早早闹得满城风雨!"

  "冤枉!冤枉!"小童喊:"最近我确实是好多了。这回钱的事还不是都是别人说的!"

  "慢着!"大宴说:"我要先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好了,我将才只说了两条路线,第三条,是你自己得意时告诉人的。得意的时候小心撞了别人的伤心事。想想!你昨天对谁说了?"

  "我已经想到了。"可怜的小童慢慢地说:"朱石樵不高兴了?"

  "他不会的。他跟你很好。不过你昨天太得意了。"宴取中真不忍说他:"你请他吃东西不要紧,何必说什么暑假应该工作!什么抄论文也可以长见识之类的话?他现在穷得要死。又偏偏暑假中本来也有工作可做,可是你知道他是忍受不了抄书这种工作的。"

  "我真是没有坏心!"小童痛苦地说。

  "我当然知道。他也知道。"大宴说:"可是人做事这一步还不够。比方说你心上不愿意叫他难受,你就该在没坏心之外再加点好心。用点心思作人吧!如果你本心并没有想叫人难过。蓄意不算成功,成事才算成功。"他还想说:"这也不算离上帝元。"不过作不忍说了。

  "我真是不成!"小童说:"大宴!他现在穷我也不知道。怎么也看不出来?"

  "全像你呢?"大宴说:"什么都叫人看得出来!"

  "我想,"小童眼光灼灼地说:"我不买鞋了,把钱给他!"

  "又来了。"大宴笑了:"昨天晚上听了余孟勤的话,找你找不着,你就已经请了客了。你晚上又没有吃东西的习惯,他是夜晚用心思的人,吃了不消化的。两个人吃那么些是干什么?现在又要把钱给人了。你给得起?你晚了一步,我一早已经给他了。"

  小童听了,放了心,就不想这件事,他说:"好险。我又差点忘了还周大妈上个月豆浆钱。"他是听了大宴的话把早点包给周大妈的,这样免得没钱去吃早点时就挨饿。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请客;蛋另算钱,豆浆照价扣除。

  "走。"大宴说:"今天我请你吃吧。把下月的豆浆钱也给了。晚上回来有新鞋给我看就行了。"小童把德文法从窗子丢进屋去就一同走了。

  下午三点钟,准准地,小童到了南院。他没有表,他足足看了五次南院门口警卫室的钟。他找到周嫂。周嫂说:"找伍小姐?"他点了点头。周嫂早已往里走了。

  伍宝笙下午没去试验室,她吃了午饭就躺在床上看一本书。蔺燕梅一直到两点钟还没有来,门一开史宣文倒来了,提了个小包,顺手扔了个小扁纸盒给伍宝笙,正打在她身上。她"哎呀!"一声,翻身起来,一看是一盒纸牌。

  "新桥牌!"她喊。

  "我叔叔送我的。"史宣文说:"昨天我和我叔叔一边,我父亲和我弟弟一边。叔叔说,我们赢了牌就给我,他们赢了就给我弟弟。叫我给赢了来!"

  "咱们来玩!"伍宝笙说着就往外跑。

  "人不够呀。"

  "我这就是去找人去!"她说着跑了。她去找沈蒹沈葭,正好范宽怡在那儿。她说:"小范你也来。我三点钟有人来找。到时候人就不够了。"

  "我这就出去。"小范神气地说:"我跟哥哥去看'乐园思凡'!"

  伍宝笙就跟沈家姊妹来了。一进门,史宣文就说:"这屋子怎么漂亮起来了?"

  "来了漂亮的人啦。"伍宝笙说:"蔺燕梅,这个床就是她的。小孩儿,才好呢。我真想我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妹妹!"

  "蔺燕梅!"沈葭说:"我还没看见人,耳朵已经装满了她的名字了!"

  "是什么样儿?"沈蒹说:"怎么不在屋?"

  "念什么系的?"史宣文一边把花瓶拿开。一边戴上了一副大眼镜。

  "外文系!"沈葭说:"我早听说了。外文系男生有好些个都准备着了!"

  "别糟蹋人!"伍宝笙说。她们一边坐下来打桥牌,一边谈话。谈的全是蔺燕梅的事,伍宝笙处处说蔺燕梅可爱。沈葭说:"够了。已经说得成个公主了。我大概今生不会见到这么个美人了。"

  "你至少至今不曾见到过!"伍宝笙淘气地把嘴一撇:"而且我一直觉得她就是白雪公主。"

  "唉!"沈葭叹气说:"白雪公主!我就是爱那样的人!宝笙姐,你叫我认识她吧。这些男生里哪里有人配爱她!"沈葭是个好心眼儿的女孩子,她又净是些不着实际的幻想。她并没有看见蔺燕梅,依她这性情单凭"白雪公主"四个字,加上一点她自己的幻想,她就能若醉若狂地爱这个人。伍宝笙不会这么快想到爱情的。沈葭却是专门联想到鸳鸯蝴蝶的梦上去。伍宝笙看了她这个痴神气就说:"你跟那些男生醋什么劲?今天她一定会来。来了你认识她还难?她也一定喜欢你。我看你们性情倒一样。"她们说着话已经打完了一个双局。又开始第二个了。

  这时门上一响,不等回答进来了一个人,身形瘦瘦的,短短的头发,布衣裳,可是一片聪明神气就从两个眸子里向人逼射出来。

  "凌希慧!"伍宝笙说:"来得正好。我恐怕马上就出去了,已经三点多了。你替我打。"她站起身来:"我叫了两个黑桃,是我第一个叫。"

  "我正是来找你的。"凌希慧说:"童孝贤在门口找你,周嫂叫我替她叫你的。"她说着坐下来:"这个叫法不好。你怎么叫得这么高?我改成一个好了。"伍宝笙和史宣文是一边的,上一个双局她们输了。史宣文玩和念书是同样用心的。她看见精明的凌希慧把伍宝笙替下来心上十分高兴。她说:我们要赢回这一个双局。"

  伍宝笙一边摆头发一边笑道:"老姐姐,对不住,等等叫凌希慧来赢吧。我去看电影去了。"

  "就是你鬼机灵!"史宣文说:"一句话也逃不过去!"

  "所以啦!"凌希慧说:她天天说我口齿逼人,自己也是一样。"

  "我是跟你学的。"伍宝笙一直是微笑着。凌希慧却不多说。

  "看电影?Garden of Allah?小童请你?"沈葭说。

  "我请他。"她一边说一边走了,顺手披了一件夹外衣。她身体长,穿的外衣是件男人西装样式的,显得很英武:"我带点心给你们吃。"

  她走出去了。沈葭说:"伍宝笙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又说:"怎么听她说起来,那个蔺燕梅比她还好看?"

  "什么好看?"沈蒹正作牌,她抬起头来问:"'乐园思凡'?我看并不好看。你怎么今天又说起好看来?"

  "伍宝笙!"沈葭说:"我说蔺燕梅不会比她好看!"

  "我根本不信什么蔺燕梅是会那么个样儿!她不定又弄什么鬼。"沈蒹说。史宣文听了说:"不会,伍宝笙神气是说真话。"

  "打牌不打?"凌希慧说:"一天到晚好看不好看的!"这时沈蒹才发现凌希慧的这一局已是赢定了。

  伍宝笙同小童一道走出来。一路走着,一路计划都作些什么事,他们说好的两件事之外,伍宝笙想在过光华街时顺便看看商务印书馆有新书没有,生物系专门期刊阅览室是由她管的,她也管收集图书。他们从翠湖中间穿过去,到了翠湖东路的头儿上,上了青莲街的大坡,走完山西路,南路,到了正义路。伍宝笙忽然向小童说:"金先生把暑假你抄论文的钱给你了?听说还不少呢?"

  "嗨!"小童叹了一口长气。

  "怎么啦?丢啦?"伍宝笙吃了一惊:"沈葭说她为你缝口袋还把手指头尖扎出血来了呢!"

  "不是丢了。"小童说:"大宴说我一点什么事全闹得满城风雨。"

  "吓死我了。"伍宝笙也松了一口气:"我说,还是小心一点儿好。别真丢了,又是满城风雨。你的口袋靠不住。我昨天替你想想。分出一部份来买一双鞋。瞧瞧你脚上这双破鞋!那一部份交大宴给你收着!也用不着存银行了。"

  "完了!完了!"小童跺着脚索性不走了。

  "又是怎么啦?"

  "我的事不但一丁点也出不了你们算盘,而且也都用不着我自己想啦!"小童说:"大宴早上说的就是客观一套!我已经全照办了。你给!那一半已在大宴那儿了》"

  说着把钱掏出来给伍宝笙放在皮包里。他说:"我满想自己记着买鞋的,偏偏又忘了。"

  "钱带出来了,好。马上买。"伍宝笙说:"走,那边就是一家鞋店。"

  伍宝笙替他挑了一双最坚固而不算顶贵的鞋。叫他试,他坐在那里发起呆了。伍宝笙说:"试呀!"他说:"别吵。我想想看。"

  伍宝笙低头一看说:"咦?今天穿了袜子?"他听见不好意思起来。店里看见这么一个漂亮的女顾客,就有两三个闲店员过来看。

  "还说袜子!"小童气愤愤地:"我就是在想哪一只袜子不破!"一句话大家哄然笑了起来,弄得伍宝笙脸上红成一片。小童说着脱下左脚鞋来,袜子并不破。他更生气了:"早知能碰巧,也在傻想了。"一气,把两只鞋都脱下来。把袜子扯了。扔在地下。大家又笑,有人还故意高声怪叫。

  伍宝笙说:"算了,算了。"便把皮包挟在腋下,蹲下去把新鞋替他赤脚穿上。一看刚刚好。说:"就是这双吧。"便付了钱。小童找着那个怪叫的店伙说:"怎么样?没有见过破袜子?送给你吧!破鞋也不要了!"那店伙气得要命,涨红了脸却不会说话。店主是个老者,走出来,向小童道歉,把那个店伙喝退。伍宝笙向小童说:"走吧。你专门替我惹事!"

  走过了光华街口也忘了去买书,就一直到了南屏电影院,看见已经开门卖票了。伍宝笙把钱交给小童。小童去买了票来。看看五点才演,还有有大半个钟头。座位买得很好,两个人都很高兴。小童说:"鸡油大汤元!"伍宝笙笑着说:"你就是吃忘不了!"两个人就去吃。小童要两碗,一下子吃光。伍宝笙才吃完一碗。每碗四个。伍宝笙看了小童笑笑说:"不够吧?我今天也能多吃一点。再要一碗,我分你两个好不好?""你真能猜我的心思!"小童赞美地说。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去看电影。果然如伍宝笙所说:表演得十分好,尤其是描写那个男主角从修道院逃出来,那些复杂心绪,描画得深刻。他一方面不耐修道院生活,一方面又适应不了外面的环境。那个女主角的性格和心理因那个滑稽的导游一亲也十分引人深思。那沙漠的景致,土人习俗,还有那无边大漠上的风!那大风!那无处来,无处去的大风!一直敲在看的人的心上,使他们感觉出神的力量。在末尾,男女两个又各自回到修道院去时,看的人反倒才觉得心安似的。这样一部片子又偏偏是天然五彩的!小童看呆了。伍宝笙说:"宗教的力量在中国日常生活不大感觉得出来。难怪沈蒹她们说不好。其实应当用人家的眼光来看。"

  "沈蒹沈葭这种地方不大成。"小童说:"沈蒹还念历史呢。光念笔记本儿!朱石樵比他强得多了。"

  "对话也特别好。"伍宝笙说,她的英文是出色好的。

  "那个男的有时嘟嘟囔囔地我也听不清楚。女的声音真好听。"

  散了场大家往外走。小童看见前面是周体予,傅信禅,冯新衔三个人。跑过去叫在一起。他们三个是听了朱石樵的话来的。这时伍宝笙也看见了范宽怡,和一个高大衣饰整齐,相貌也挺聪明的年轻男孩子在一起,那个男孩子真向伍宝笙看。伍宝笙觉得仿佛见过却不认识。小童说:"范宽湖!伍宝笙你认得他?"她低声说:"哦,我认得的是范宽怡,他的妹妹。"这时范氏兄妹走过来了。范宽怡看见了伍宝笙就说:"伍大姐,这就是我哥哥,五哥,范宽湖。"伍宝笙和他拉了拉手,就把小范介绍给大家。小范要介绍她哥哥。小童说:"不用了,全知道了。"就去拉了手,他转身向伍宝笙说:"范宽湖你一定见过。去年我们春假游路南石林。宋捷军他们和同济打球,被人一把,不留神,给来了个大跟斗!就是他,他身体多好!"小童实在羡慕范宽湖的身材。他自己比伍宝笙还要矮一点。

  周体予便笑着向范家兄妹说:"你们全是学地质的吧?"

  "我学物理。"范宽湖说:"她学地质。"

  "咦!你怎么问得这么巧?"范宽怡奇怪起来。

  "地质调查所范教授我是知道的。随便问一句玩。"周体予说。

  "你怎么认得?"小范接着问。

  "我们有一次野外工作比赛,是由范先生评的分数。他还给过我一封信呢。"周体予是厚朴,谦虚的人,他客气的说。

  "周体予。"范宽湖对他妹妹说:"写'昆明地理'得第一的,你忘了!"他又对周体予说:"我父亲还有一封信叫我们带给你呢。大概是收集材料的事。正好遇见了。"大家谈得起劲,小范尤其高兴,邀周体予三个一同走。因为小童和伍宝笙要去书店找书。他们一帮人便走了。伍宝笙回头看看对小童说:"范宽怡是个厉害脚色。你看着吧。"他们两个又往南走下去了。

  刚走了几步,小童说:"伍宝笙,我实在饿了。"

  "我说你这个肚子真厉害。"她说:"你吃的汤元抵得过小饭量的一顿饭了!"

  "你饿不饿?"

  "我也有一点。"

  "别说了。"小童看见一家小馆拖了伍宝笙便进去:"干脆。"

  他们吃着吃,小童想起采了一下午花,报酬竟如此丰富。又想起和大宴说过要请她一次的话,就看了她笑。把人家笑糊涂了。

  "不许这么个傻样子!"伍宝笙假作生气说:"也不管这儿有多少人!"

  "大宴说我该请请你了。可是又不许我专门去请你,怕弄得你不好意思。现在我想不是正好吗?"他快乐地说。

  "大宴净不教你好事。"她说:"不过这话倒是该教给你的。这样吧。今天不算数,全算我的。下回你正经来请我一回。"她玩笑地说。其实小童想请也办不到,钱在伍宝笙皮包里。伍宝笙拿着皮包对他笑一笑,又说:"今天脸也洗得干净,居然还穿了半天袜子,要不要我告诉你应该打扮成什么样子去找女孩子玩?"

  "我不找女孩子玩!"

  "那也不行。"伍宝笙太懂得这小孩子的心理了:"明天二十岁是不是。我帮帮你的忙。"她又马上感到她对这小孩子一经提起,便无故放下的责任。

  这时小童仍在想大宴教他如何做人等等的事,他见了大宴,一切便是大宴了,见了伍宝笙,一切便都是伍宝笙。有时,他把两个人的意见也比较一下,他就有更多的收获。这时又是一个问题到了他心上,这问题他曾想了昨天一晚上,现在又差点忘了问:"伍宝笙,又有了问题。昨天中午冯新衔给我说,说一个学校的校风,是英雄崇拜式的,那英雄之一切,就是校风。"他说时,心上的英雄就是她,大宴,余孟勤,朱石樵这些人。

  "那意思就是说,崇拜运动选手的学校,校风是运动好。崇拜风头人特的学校,就显得气质浅薄?这话是对的。"她说。

  "对了。简直就对。并且,这话当然也包括英雄可以不止一个的意思。一个英雄也不见得便代表所有的英雄性。"

  "当然。这话都对呀!还有呢?"

  "他又说,群众,庸庸碌碌的一般学生是无作用的。他们不过是纳税人。每人只纳一点税来建造那名誉的宫殿。这宫殿是拦阻不住要被建起来的,一两个人反叛也不成成功。"

  "当然。而且这宫殿的建筑是个合力。每一份小力量也都有他的意义。或是改了宫殿的外形,或是创造力的方向。这宫殿之成功,不管你喜欢他不喜欢,他是最稳固的,因为他是最公平的产物。"

  "都对。"

  "没有别的了?"

  "有。他是对,可是不完全。不过也难说,这是我们的意思与冯新衔的意思不同的地方。拿他的性格,态度来说,他的话是全了。"

  "还有,昨天我们摘花时……"

  "哈!你可要露马脚了。我早知道。我没问你呢!要不打自招了。"

  "什么?"

  "你是一个去的吗?"她说:"我说好不叫别人进去的。"

  "是大宴。没关系吧。伍宝笙,全亏他才把花采好。"小童知道她不会怪他:"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耳报神。不管这个,你先说你的。"

  "大宴听了我把冯新衔的话说了一遍,他说那太消极了。他说,还有一种人是工程师,这些人必是个性极强,又极明显的人,他们指导纳税人工作的方向,他们领导纳税人。纳税人比方是一条牛,他们是一根细绳。牛很要以把这细绳弄断,可是它却被这细绳牵了鼻子走。细绳自己作不成事,可是有力的牛一到,地上便深深的耕了一条沟。"

  "大宴比冯新衔积极些。"

  "话是这么引起的。"小童说。他想说他力劝蔺燕梅依赖保护人制度的事。可是蔺燕梅的倩影蓦地上了他心头,他呆了。"我们早上在陆先生花园里遇到了一个新学生。""还有她一家人?"

  "你藏在花里了?"

  "用不着。蔺燕梅和我住同屋。我全晓得了。"

  "那样全省事了!我还知道你是她的保护人。"小童说:"就为了宋捷军他们说打倒新制度吓着了她。我拼命解释。冯新衔说很不必。宋捷军如果失败,那么在这一点上说起来,新制度就是校风。他如果成功,就是他的纳税人多,他就是新校风。我是多余的。不过顶多顶多是一个大的纳税人而已。大宴说的简单,说金先生提倡新制度,他便是工程师,是牵牛的绳。我是打牛的一条鞭子,如果夸张说的话。伍宝笙,这样就完全了么?"

  "依着这条线儿想,只能想这么许多。"她慢慢地说:"他们的思想的方法很好,走直线,你得学一学。不信你就听听刚才你说的话,多乱。换一个人未必能懂。走直线是第一步,是学着思想的保险办法。"

  "你的意思是他们说的不完全?"

  "我只要替你说一句话就够了。"她用手指了小童说:"你不只是一个纳税人,或一条鞭子,你在纳税,出力之外还是个保卫这牛,这细绳,这耕出来的沟,这整个宫殿的一个兵丁。"

  "真好。唉,真好。"小童说:"不然我冤枉死了。不但我一个人冤枉死了。很多这种一片热心肠的人全埋没了。他们爱护一件真理,常常甚于爱他们自己。他们不能忍受外力对这整体的摧残,更要自动的去打退毁谤。得失利害,他们全不计较,他们一片真爱是没来由的!"小童严肃起来。

  "别停!快接下去!看看还有什么收获!"

  "不止有兵丁,有义务宣传的人,并且有专门去发现的人,如同海滨上清晨去拾海星,贝壳的。有肯用自己的血液去培养一种动物幼苗的人,如我们试验中用血液培养心脏的横纹肌,还有人在恶劣环境下去保护他所相信的使它能以渡过这一阵攻击,如细菌能有胞子的厚衣那样,然后在环境良好时,把它发扬光大,保护的人或已经牺牲了,像春秋时的故事'和氏璧'!"

  "兵丁有时也牺牲了!"

  "牺牲了正好。牺牲本身竟是一种快乐,又是他个体的目的!这话并不激烈,因为他牺牲给了他自己生命以意义!这一切是无法拦阻的。因为那爱是没来由的!"

  "我给你个大动章吧!"伍宝笙看他太兴奋了:"你已经打胜了一仗了。你本了这没来由的爱已经做了一件好事。就因为你不打算得报酬,所以你也不去找你所作的事的结果。可是,我,一个旁观者却发现了。"

  "我!"

  "是你!是应该嘉奖的!昨天蔺燕梅从心里说出她觉得联大的学生好,她是从心上觉得的。因为你们在花园里真挚地同情了新学生。我想,有另外一点,你也未必觉得。新学生是应该受爱护的,至少不是开玩笑的对象,因为每一个学校都是新生的,不是旧生的。你看,她将在学校里生活四年,而我只今天一年了。"

  "我只三年了。"小童想三年仍是个够长的时间,所以还很快乐。他又说:"每一个学校的旧生若全像疼自己儿女一样疼他们的新生,他们就是保养教育,保护国家,救人类。"

  "顺着这样线儿想,到此地已经够了。"伍宝笙好像看着孙悟空那只胡闹的猴子在手心上展本领:"咱们再谈'乐园思凡'或任何一件文艺上或人类幸福上的劳迹,你怎么说呢?"

  "那就是只有真理是目标,盲目的群众或者亲手杀害了他们的领导者,然后又走上了领导者留下的路。同时支持这领导者的人一定也有;也许同时代而不相闻知,也许连时代也不同。他们也都肯没来由地牺牲。他们人数太少了,能认识真理的才有几人呢?而世界这么大,人类彼此又这么隔膜,时间又是没头没尾的。这几点磷光浮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便难相遇了,所以哥白尼,盖里留,倍根,马丁路德,一生苦况还该算幸福的,因为还有人知道!'乐园思凡'有朱石樵宣传,有我们赞助。不知道的人说我们所为何来呢?我们却得了无上的快乐。"

  "话说得真乱,可是我明白。再问你,那么个人的毁誉呢?"

  "正像一本名著一样,走同一的命运。作者本人很可不必介怀,那种伟大的灵魂本身已是整个人类的财产,不是他自己的了。上帝假手于分去显示一个奇迹罢了。"

  "他也要作一个门士去卫护他自己了!他若自暴自弃,他是毁坏世界的产业!他无资格这么作的!所以'天才'是'苦工'的天生领受者!"

  "所以,"小童快乐地说:"'文章本天成。'"

  "'妙手偶得之!'"她接上去。

  他们吃了饭出来,看看时间不早,天已全黑了。便不去买书,慢慢走回来。上童看伍宝笙在寻思些什么事,他也就不说话,走到南院门口,要分手了。小童说:"再见!我们今天说的那种:'文章千古事'的感觉,真是太美了!"

  "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她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无所谓好,或者坏的。你不见无聊的人们捧戏子吗?那个劲头儿也差不多呢?"

  "坏了!"小童说:"又够我想一晚上的了!"

  "再见吧。"伍宝笙说着从皮包里把剩下的他的钱给他:"拿着这个,用不着交给大宴了,学着自己管钱。"她笑了一笑走进南院去了。

  小童一个人不会慢慢走,要不就跑,就跳着史,要不就站着发呆。他觉得非马上去找着一个人谈谈不行;大宴,朱石樵,冯新衔。今天顶好是找余孟勤。因为余孟勤比他们全懂得多。他想大概到凤翥街茶馆里一定可以找到几个。于是撒脚就顺了文林街向大西门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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