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十字街往事>,一个书评人的“陷阱”》
——谈苏向明小说的2点特殊性
作者:王小茨
前言:
一直受一位热心读者之托想给《西十字街往事》写一个书评,看着写着,最后意识到这是一个书评人的“陷阱”。
一
1957年,杰克·克鲁亚克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小说On The Road 《在路上》,演绎了一群对于社会规范和习俗的离经叛道者们标新立异惊世骇俗的行为和追逐精神自由的故事。
《在路上》成为了美国beatniks圣经般的经典读物,这部“注定属于年轻人的小说”,描述年轻人放浪不羁泡妞吸毒追逐梦想和自由的小说,最终普及为美国大、中学生几乎人手一本。克鲁亚克也因此,与金斯伯格等,成为了美国社会学史上和文学史上“beat generation”的著名代表。
“在路上”,成了一种远离世俗、追随内心、回归自然,甚至是实际上的“被通缉逃亡”的喻示象征。
2013年,苏向明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On The West Cross Road——《西十字街往事》。
这个英文书名,是他自己翻译的。
这两个人,在国情社况、个性经历、文学天赋和创作手法上,相互间,并没有太多的可比性。
相同的是:两个人都以“自传体小说”的形式,都以“自己糟糕、浑浊和痛苦的个性生命体验”,以极端虔诚的文学信仰方式,呈现了一代人的“懵懂、迷惘、沮丧、叛逆、被主流文化排斥抛弃坠入社会底层,或主动选择避世而独立的灵魂和身体自由,甚至沦为坏蛋或罪犯的行为事件和精神分裂状态”,表达了共同的对于当时社会规则和习俗的责疑和反叛,表达了共同的对于人性原始欲望的追逐和理想。
“On The Road”——“在路上”的体验,对于克鲁亚克,是几年的放荡流浪,对于苏向明,是精神上一生的颠沛流离,更有具体而长达13年的身体上的极端的“在路上的状态”。
《西十字街往事》里有一句被作者重复了很多次的句子:
肮脏而活着。是我的宿命。
克鲁亚克,早已死了。而苏向明,这个中国大陆第一代留披肩发穿喇叭裤跳迪斯科舞的家伙,这个如今每天至少抽5包玉溪纸烟的家伙,依然在他的黑暗世界里,孤寂而优雅地燃烧着忽隐忽现的火光。我忽然明白:给他的小说做学究式的比较、归类,绝对是徒劳的。他的经历,太另类太离奇了。
二
“一个遗世独立,桀骜不驯的家伙”。这是苏向明的一个大学女同学的评说,在《序》里。
而苏向明本人的人生拼图,也确实是零碎散漫,甚至低贱和灰暗的:
七岁,大班因为自带桌凳,做四组的组长。
十岁,小学三年级全校大会做检查,进行他的“人生最后一次讲演”。
二十一岁,初恋情人自杀、外婆病逝、南京大学勒令退学。
二十二应聘屠宰工政审不通过,失业流浪,乡村代课老师,跳舞谈恋爱最后坐牢。
纸箱厂临时搬运工数月。
外县郊区中学英语代课老师数月。
本县海边农场乡村代课老师,教课英语、历史、地理、唱歌长达6年……拿着一半的工资,没有奖金没有补贴没有医保没有分房没有任何福利住在老鼠成群的破屋子里的6年。
三十岁,服装厂翻译,跟随意大利人做生意,纵横全国。
三十三岁,成品油公司执行经理,公关一座口岸城市里所有管理单位驱除所有商业竞争对手。
三十五岁,独闯上海滩赤手空拳做成品油生意。
三十八岁,牵涉到一桩官司,开始了他长达13年的“在路上”生涯:流浪期间,做过家教老师、工厂出口部经理、外商驻华代理商,独立做汽摩零部件和辅助件的国际贸易。
“在路上”的第二年妻离子丧。
第三年2000年在郁达夫曾经栖居过的杭州,开始用钢笔一字一句地写《西十字街往事》,
2011年完成四部曲长篇系列小说《我的爱,无所相依》,共约200余万字。重病缠身,生活艰辛。
五十岁,自首。
……
他的一生,就是失业、流浪、“在路上”、临时工这些零散的状态组成的。
一个典型的郁达夫笔下的“零余人”的缩影。
这样一个命运多舛遍体鳞伤,却对于文学抱有一份近乎虔诚信仰一直在努力着的家伙,一个字一个字完成了他的四部曲系列长篇小说。
第一部:On The West Cross Road——《西十字街往事》。
托尔斯泰说过:Art is not a handicraft, it is the transmission of feeling the artist has experienced(艺术,不是一桩手工活儿,却是艺术家经历的感觉的传递),而司汤达是这样界定小说的:A novel is a mirror walking along a main road(小说,就是游走在大街上的一面镜子)。
所以:经历,是一个小说家的基础。经历,是一个小说家的资格。
《西十字街往事》后记里,作者这样说:
小说,是我们关于我们自身存在并经受着的这座世界的画像。小说,是我们给予我们同类的生命体们分享的经验、慰藉和希望。小说,是我们要给我们的孩子们讲述的一些传奇趣闻和笑话。小说,是我们期望传达给其他人的一个愉悦的氛围和一份真诚的善意。小说,是我们用自己生命的牺牲对于人类表达的一个虔诚的敬意。
后记的题目是:《半个小说人资格》。
这样的题目,看上去似有一种冒犯着的挑衅性,好像是这个生命历史一塌糊涂的家伙,故作谦逊的姿态给出的一个考题。我相信,这些不是他的本意。不是说他有多么宽容,而是他对与其他人竞赛似乎不感兴趣。
女人,他要追求最美的。小说,他要写出最好的。
恰恰是他这种与主流文化疏离或对峙着的“实际距离感”,是他这种狂傲而孤独的生命体验过程,使得他完成了独特的充盈着原始生命力的文字讲述。
一个生命体对于人类的讲述。一个关于女人和金钱的讲述。
三
“郁达夫式的文字,《教父》般的情怀”。
这是作者博客上自己的一句话书评。他还说过:他喜欢美剧《盾牌》和《黑道家族》。
郁达夫被尊为中国白话文小说第一人。擅长具有丰沛意像的精雅词句,以及情欲意念、行为表现和近乎颓废愉悦氛围的描述,细腻而撩拨人心。
而Godfather,则演绎了一种人类边缘人群的凶险、悬疑、却也充满智慧和担当的家族道义精神和温馨的人文情怀。《盾牌》与《黑道家族》的情节演绎和情怀渲染,却是喧腾呼啸而下瀑布般庞杂而淋漓的视觉画面感!
作者在他的后记里这样说:“我在具体写作时,奉行着自创的“post-naturalism”三要素:
——“粗砺的真相感”
——“丰沛的影视画面印象”
——“怀有救赎企图的心灵和行为”
苏向明在他的58万字的《西十字街往事》上下部分(前卷、上卷;下卷、后卷),分别做了文学意义上的典型尝试。
上部分(前卷、上卷):有如一幅清明上河图卷。
作者自信而大胆地用一种近乎白描的讲述,一帧一帧画卷铺展开来的古镇周城的街景地貌,风俗人情,一个一个童趣美食故事,鲜灵魅惑的情境里,直接而不动声色地呈现出人类历史上最为惨厉的发生:一个幼童的精神撕裂。
迷人的湛蓝的天幕下,贫瘠的古镇上,大人们单调而顽强地作息、劳碌着,孩子们懵懂而踉跄地行走着,体肤完美,内心沧桑!
选择一个7-10岁的孩子,作为小说的讲述视觉,选择用一个孩子的视觉,体现那个特殊历史时期人性的残暴和幼弱心灵的分裂,对于哪怕是一个成熟的世界级的小说家,也是一个挑战。然而,我们的作者却是从容、自信而语调温和的。
从容温和的白描语调,在宁静恬美的画境里,一个小孩子面对着整个大人世界的画境里,呈现出那些变异的人性的弱点!这种让人措不及防的震撼力,让阅读者深切感受到作者对于人类生命的博爱、提醒和怜悯。而“外婆、小天井、石板巷、鸽子、小猫、雨天、文昌阁”等亲情、自然界、建筑物、小动物生灵们给予那颗孤寂心灵的抚慰,展示了贫瘠的世界里,生命体自身内在的以及生命体彼此之间的伟大的救赎力量。
作者没有一处在呐喊、指责,却更多呈现了一种特有的幽默用词和语调。然而这样宁静里的从容,鲜灵生动的幼弱生命本能的懵懂、幼稚,而又如野草般的强韧生命力和憧憬欲望,这种无声中的激烈跌宕的冲突、挣扎,让人潸然泪下。
作者是痛苦的,他用一张一张漂亮的膏药撕扯下来的方式,让人看见他鲜血淋漓的内心,提醒和劝诫着他的同胞们。
作者,用他优雅而从容的温情讲述,呈现人性的最恶:精神“车裂”!呈现出生动的小说人物心理分裂异化的精神分析过程;同时用舒曼画卷般的街景趣事,还有他连连遭遇的情事,表现了对于人性弱点的体谅和包容。
下部分(下卷、后卷):有如劈面泼洒下来的番茄酱。淋漓、惊悚、紧张、悬疑丛生。
作者完成了上部分的“灵魂情感篇”后,突然开始了他的“事件行动篇”——商战!
其实,这个下部分,才是作者作为小说家真正的野心!
——在和平时期的人类战争形式“商战”故事里,展示生命的智慧、境界、决断和行动力量。
“商战小说”,并不是一个新鲜的小说形式和内容,而一个亲历20年商战过程的人来写商战小说,却是罕见的。克鲁亚克、金斯伯格、还有郁达夫,他们与苏向明一样做过20多年的生意有过“商战行动者”的实际体验和本能吗?
在文学写作领域里,这个自负而骄狂的家伙,在做一个他要完成的挑战。
作者的这个野心,基于他手里握着的一件武器:他浸淫挣扎过的20年商战实践,拥有了具体而可触摸的“行业特性及技术细节”,这些“行业特性及技术细节”支撑着成为他的独特的商战小说的又一个讲述框架,一个“钢性的框架”,在于常见的家长里短的柔性的“情感框架”之外的。由此产生的小说事件的氛围和逻辑,是那些枯坐在书斋里苦思冥想的所谓“上市公司、房地产行业、勾结银行利用公关小姐贿赂官员”的“想象性言情性商战小说”难以企及的。
大批流行的商战小说家们会目瞪口呆:“哦,商战原来是这样的!”
而身为商战人的阅读者们,必定是如久旱逢甘霖了,因为里面有他们期望着的格局、境界、智慧、魄力、行动力和独创的商战手筋。他所展示的商战体验内容和手筋(危机处理手段),足可以成为大部分生意人当做必读的经商bible!
他的“商战”呈现着一种“紧张、残酷的战争格局”!
四
作者的文学野心昭然若揭了:
他期望用幼童的清澈的视觉,懵懂而幼稚的行为和人性本能欲望、再用商战人的智杀、悬疑、惊悚而庞杂的故事,形成“幼童”与“商战”的格局:
在这样两个极低和极高的生命维度之间,充盈地展示着人类生命过程里精神和肉体的极度体验、演绎着“人的存在”领域里的欲望和行为丰沛而灿烂的现象和本质!
作者施展了他小说能力上的文武两手:情感(上部分)与行动(下部分)。
情感抒情渲染与行动事件讲述,很难有人能做到横跨这两界而皆有成绩:既兼顾到文字、细节,也用力在情节和故事性上面。更要处理好氛围建立与讲述节奏之间的冲突等要素。但是,这位作者,他就那么霸道地干了。
人类生灵们,在他设置的“灵魂和商战的街巷里”,摸索、奔逃、挣扎、撕咬、和呻吟着。我们看见了他笔下的“灵与肉之舞”!
小说的结尾,作者并没有给出一个“诗意的救赎”:他用毁灭性的失败来呈现他的无助和绝望,呈现“人性和事态的不可逆转的残酷性”。在这种形式上的戛然而止的失落感里,让阅读者自己领悟他展示的“真相感”,在黯然神伤的氛围里,点燃人们内心深藏着的那盏救赎的灯火。
五
文学,即是人学。
作者,用他自己的一生做了一个心灵和身体的实验,然后写出了他的小说。
这样一个拥有成为小说家理想现实里极端倒霉的家伙,何其幸运!他经历了读书与商战两个领域,承受了中西两种文化的磨砺,他有天赋的观察和体验的敏锐度,又碰巧诞生和成长于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时代下!他承受过那个特殊时代的肆虐和摔打!
时代、天赋、经历,三个因素偶然地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使得他的小说后记的篇名熠熠生辉:《半个小说人资格》!
他在后记里这样说:我曾经有这样一个理想:有那么一天,养一群鸽子,养一条狗,写一本很长很长很长好看的小说……
他黑暗的一生,可悲得好似左拉“实验小说”里的“样本”,他孤零零的肉身可怜地承受着他的征程里可能犯下的过错或罪过!他不在乎金钱、女人。他只在乎他的小说。
而让我们瞠目结舌的是:他,竟然真的写出了这些小说!
在暗淡孤寂的夜里,在这些缠绵、清丽的字里行间,我们仿佛听到了他那凄厉的一声呐喊“我的爱,无所相依”……
“时代、天赋、经历”,三个因素偶然地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我们暂且假定:他是缺乏所谓的文学天赋的。而且,他少年青年时期的文学修养也忽视不计。于是,我们遭遇了2个问题:
第一:谁有他这样的“洋派”?
他进入南京大学学过英文读过英美文学。这种学养经历并不鲜见,然而,成名的文学大家们,有谁身在激烈而残酷的商战里搏杀20余年?大部分又是直接与西方人交道亲历中西文化影响着,由此形成的截然不同的思维和行动方式的他,体验和观察世界的视觉是怎样的呢?
“生意人”,让他与大部分小说家们,有了一个区别。
第二:谁有他这样的“另类”?
有谁被名牌大学扫地出门从此在世间没有获得一份正经的职称和工作?有谁与这座世界有过实际上的长达13年的“在路上”的对峙状态?那样一种孤寂而绝望的心灵和生存体验是怎样的呢?
“在路上”,让他与绝大部分小说家们,有了一个区别。
“时代、天赋、经历”,这三个因素同时都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了?
仅仅是面对他个人经历的这两点特殊性:“洋派”和“另类”,尝试比照、归类等学究式分析方式,我们的书评都注定是失败的。
我们只能面对和亲近他的作品本身。
从On The Road,到On The West Cross Road,我们面对着这样一部小说——《西十字街往事》。以及这样一位怪诞的作者。
他是一个社会的坏蛋。
他是一个文学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