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我刚才正吃早餐时收到了网购的阿袁的新小说集。这已经是我收集的第三本阿袁小说集了。我喜欢此书“出版前言”中对小说功能的评价,特拍下来收在这里。
我上个月曾在博客转发了金赫楠评阿袁的一篇文章《阿袁小说局限伦》,里面关于张爱玲和小说价值所在的一些看法(虽然他对阿袁的评价太偏颇,我并不赞成),我很喜欢,也收在这里吧。 别对我说什么“文学死了”,没有,真的没有!死去的不过是当初一些跟风而上的伪文学爱好者们罢了。大浪淘沙,剩下的,才是真爱。
《阿袁小说局限论》(节选)
金赫楠
很多人谈及阿袁,都会扯上张爱玲,甚至有人说,她是张爱玲的当代化身。果真扯得上张爱玲吗?也许,貌似有几分形似,都有一手妖娆华美的文字,都专注于俗世男女的爱恨纠结,张爱玲乍看仿佛也是阿袁这般世故、机巧。但是,请注意,若真的凝神静气地阅读过张爱玲,我们会发现她叙述这世界时候的语调是低缓、沉郁的,虽是携带着冷眼旁观的刻毒,但也内含着一种如泣如诉的哀怨,这怨,源自张爱玲对真爱的渴望发现而不可得。那个“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张爱玲,她在抖落了人物华丽外袍的同时,在看透了人世冷暖之后,自己也黯然神伤。而且,不知怎么,每次重读张爱玲的小说,我总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这些看透、了然,她对自己的苍凉与世故,并非陶醉其中,而是多少怀有一点懊恼和抱歉的。张爱玲的荒冷,很大程度上源于自己爱的受挫,而阿袁,她的荒冷,似乎理所当然,从来如此,建立在对世俗经验轻易而决绝的妥协与拥抱。阿袁,她在讲述那些江山攻守、梨园声色的时候,高声大气,语调甚至是亢奋的,这种语调背后,她似乎很为自己的这点子聪明伶俐而扬扬得意、沾沾自喜。
多少年了,研究者和学问家们万语千言地分析、阐释着张爱玲小说的荒寒、残酷与刻毒。可我明明看到,冷笑背后的悲悯。在一个个破碎的故事、命运和心灵中,张爱玲实现了一种对人生的懂得,对生命的懂得,对世相真实与心灵真实的深刻理解。她理解了凡俗人生基于自身立场的某种合理性。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懂得和慈悲并非单单指向胡兰成的,更是张爱玲写作小说时候的一种心灵状态。她的小说是有悲剧感的,散落一地的碎片狼藉中,我们隐约能看到撕扯之前的美好。我们总在说世俗的张爱玲,其实世俗之下她的精神底色是孤傲的,而这孤傲本身就内含着对世俗的反抗。她对世相人生、对骨肉男女看得通透,与这种通透同时存在的是深深的绝望,和热爱。看破了,却仍不去追问值不值,纵着自己去燃烧,葛薇龙、白流苏、红玫瑰,还有张爱玲自己,冰雪聪明,而又执迷不悔。她的小说往往是一根尖利的刺,扎进读者眼里、更扎在作者心里。所以读张爱玲的时候,我总会有痛感。而读阿袁的时候,只觉得心里闹得慌。
冷笑之下的悲悯和通透背后的反抗,是张爱玲同阿袁最大的、也是最本质的不同。恕我直言,阿袁距离张爱玲,还远得很。所以,张爱玲是有精神叙事的。张爱玲是怀着腔子里的一股热血在故作世故,而阿袁是真世故。当故事模糊以后,张爱玲留下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而阿袁,则只能让人记起戴着博士帽的一张张怨妇脸,以及场外自始至终滔滔不绝的一条毒舌。
四
就在我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当中,一场狂欢开始并持续发酵着。一场关于文学的狂欢:瑞典文学院决定向莫言颁发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阔别多年,文学似乎经此一夜之间重新成为社会公共话题,重新回到话语中心,关于莫言和诺奖的种种祝福、质疑、解读、攀附甚至段子在互联网和传统媒体大行其道。在这种喧嚣和热闹之中,我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问题:今天,网行天下、微力无边的今天,大片横行、剧情无限的今天,当人们经由一部手机动动手指就可以图文并茂地大量获取资讯、故事、众生百相的时候,当人们打开电视各种传奇、故事扑面而来的时候,为什么还要阅读小说?小说将以如何的说服力与合理性在这个时代安放自己?
小说如果在这个时代还有它得以存在和发展的必要,那么它一定要在围观热闹、点评八卦、演绎传奇之外提供更有价值的独特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呢?也许不同的写作者和评家会给出不同的答案,我只能说,在我看来,小说之所以成为小说,它一定包含如下几个要素:
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正基于此,昆德拉说:每部小说都是在告诉读者,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在某种特定的情景下,文学可以是匕首、是投枪,是号角、是呐喊,是经国之大业,是不朽之盛事;小说也可能被看做游戏、被当成消遣,被混淆于大片、肥皂剧、综艺节目之中统称为娱乐,被等同于文化产业之内苛求印数、发行量、利润率。但是究其根本,我总以为,小说提供的最本质的东西应该是对人心的理解和体恤,写作者就要在那些外在的、简单的是非评定与价值判断之外,看到更多的模糊和复杂;打破想当然的是非对错和善恶忠奸,努力深入内心、接近灵魂,为人物的言行寻找理由、提供理解。伟大的小说当中,一定应当包含着对人深刻的理解与深沉的爱。
小说是对人的陪伴。人面对外部世界和自我内心时的承受、桎梏、躁动、不安、挣扎和抵抗,在这一过程中小说提供独一无二的见证与陪伴。小说家叙述一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如何在他的现实里身不由己,并非只是为了论证和确认,他或她只能如此、理应如此,并非只是展示外部环境在如何地加之于人,而恰恰是求证人对这些的对峙、反抗和抵御,在这个过程中人的主体力量的体现和感悟。这才是小说不仅作用于感官、且更震撼和深入灵魂的力量之所在。
小说是保有温度与痛感的文字。文学作品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写作者的情感态度,来自它的感染力。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它一定是通过影响人的情感体会,进而影响人的理性认知和价值判断。那种片面着力于追求高度与深度、忽略温度的写作,其实是偏离了文学的基本品质。这是一个集体麻木的时代,人们内心疼痛感普遍缺失,流行的是司空见惯与见怪不怪。很多作家,选择了麻木自己感知疼痛的神经,很多写作,都失去了疼痛的愿望与能力。他们津津乐道于斤斤计较和寸寸拿捏,醉心探讨如何看眉眼高低、怎么学进退自如,怎么同现实更好地握手言和、拥抱至死;没有疼痛,没有责之切,没有爱之深。
用上述我的这些标准来要求阿袁的小说创作,也许很偏颇、也许是苛求,似乎更显得不够厚道一些。但我仍然写下了如上的那些文字,算是我对当下小说和文学现场的一个提问。无论如何,写作者都不应该是一个仅仅把世界当作一台大戏去看热闹、播报热闹、点评热闹的人。他更应该是这热闹的破坏者与打扰性力量,无论是否有效,长久或短暂,他总得想方设法让这世界和人心更沉静、柔软、丰富一些,全力以赴地用静默的力量试图唤醒热闹中的喧哗与骚动着的灵魂。
原载:《文学报》2012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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