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巴哈曾说过爱就是成为一个人。爱情是对一个人的品位的最好的检测。在爱情当中能否无私、伟大往往也取决与个人的心灵是否高尚。《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这个在爱情上不求报偿,坚贞不渝的女性,实际上是追求自我完善的唯美主义的化身。也许在某些读者看来,这个美丽的女性所爱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去爱、不值得她去为他奉献一生。但是爱情是不能以“值不值”去衡量的。美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在她的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中对爱情有一段很精辟的评论:“爱情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一种共同的经验——不过,说它是共同的经验并不意味着它在有关的两个人身上所引起的反响是同等的。世界上有爱者,也有被爱者,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往往,被爱者仅仅是爱者心底平静地蕴藏积累了好久的那种爱情的触发剂。每一个恋爱的人都多少知道这一点……被爱者,可以是任何一种类型的人。最最粗野的人也可以成为爱情的触发剂。一个颤巍巍的老爷子可能仍然钟情于二十年前某日下午他在奇霍街头所见到的陌生姑娘。牧师也许会爱上一个堕落的女人。被爱的人可能人品很坏,油头滑脑,染有不良恶习。是的,恋爱者也能像别人一样对一切认识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的感情的发展。一个顶顶平庸的人也可以成为一次沼泽毒罂粟般热烈、狂放、美丽的恋爱的对象。一个好人也能成为一次放荡、堕落的恋爱的触发剂,一个絮絮叨叨的疯子没准能使某人头脑里出现一曲温柔、淳美的牧歌。因此,任何一次恋爱的价值与质量纯粹取决于恋爱者本身。” “陌生女人”的至情至爱被漠视,被摧残,她在历尽磨难之后也深知这一点,但她仍一如既往地坚持着爱情。臧克家曾说:“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在苦难的人生当中如果人们想要超越自己,使自己的生命获得永恒的意义,人们是不能没有追求的,而且这种追求是不能因看透“人生的本质是幻灭”而放弃的。因此,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陌生女人”不愿放弃的不仅是具体的爱的对象,更是在爱的心灵世界中蕴含的理想的生命境界。正因如此,她的爱情具有了无条件性,不管对方如何,不管有无回应,她都执著地爱着,在爱情中通过沉迷于另一个人来达到最高的生存。爱情铸就的个体生命的光辉,使她的爱超越了所爱的对象,甚至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男女关系而成为一种精神力量。这种力量穿透时空,凌驾于真实世界的实际需求和利益关系之上,应和着人类从古至今始终不灭的追求。 柏拉图曾说“爱情是一种想永久地占有善的欲望”。爱的最高境界是达到一种揭示宇宙起源的绝对的完美,“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在柏拉图看来,爱的终极目标是绝对的美或善而非具体的对象。既然如此,柏拉图说“爱就是寻求完美,也就是说没有一个爱的表面目标是可信的。我们不能为另一个人自身的缘故爱他,而只能把他作为真正想要的善的部分化身和媒介去爱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女主人公最初在想象中把爱的对象视作是完美的,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另一面:R作家具有兼严肃认真和轻浮贪玩的双重性格,过的是一种兼具光明和阴暗的双重生活。人性的缺陷爱在他的身上逐一暴露出来,不断接近复杂多变、严酷无情的真实世界。实际上,“陌生女人”正是把他作为“善的化身和媒介”去爱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在各个层面都比自己完美的理想,即使他本身不完美,即使他不会爱她,在爱的过程中她却不断地拥有善。“爱使人们利他地行动——去遭受苦难、自我牺牲、甚至死亡——但在每种情况中,总是有一些更大的善被获得了”。在这样忘我的爱情中,展现出了人类个性中最好的一面:诚挚、宽容、无私、勇敢、坚韧……这些美好的品质都是善的化身,它们在混乱的世间即使被忽视,被淹没,也永远不会失去那神圣的光芒。 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R作家始终记不起那个陌生女人的具体的清晰的形象,然而读完她的信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心头,他隐约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飘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在这里,“和谐的音乐”正象征着超越现实世界的精神力量,它仿佛是虚空的,在“实有”的可触摸的空间中无形无影,却是人的心灵不可缺少的养分,是人超越自己的生物性而通向永恒的内在源泉。 正如茨威格指出:“即使在现实世界中永远不会以胜利者姿态显现的事物,在精神世界中仍然是有效的动能,恰恰是这些未实现的理想证明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被征服的”。爱,正是这样一种动能,一种不能被征服的理想,一种对无始无终、不生不灭的完美的追求。完美在凡人的世界中是不存在的,从哲学意义上说,“没有一个人能够是真正善的”。正因为如此,人们才通过爱而追求完美,爱“只能在不完美的缺少绝对善(不管程度多么轻)的事物中产生”。对完美的渴求正是人类不断进步的动力,作为完美的爱的理想虽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实现,这个世界却是“由于爱而运动”。 周国平说:“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完善。如果说前者还有一个是否切合社会实际的问题,那么,对于后者来说,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人生理想仅仅关涉个人的灵魂,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一个人总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休说精神永存,我知道万有皆逝,精神也不能幸免。然而,即使岁月的洪水终将荡尽地球上一切生命的痕迹,罗丹的雕塑仍非徒劳;即使徒劳,罗丹仍要雕塑。那么,一种不怕徒劳仍要闪光的精神岂不超越了时间的判决,因而也超越了死亡?”茨威格小说中的人物追求爱时是坚忍不拔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女主人公面对R作家对自己的漠视,仍然满怀激情,无怨无悔献出自己的纯洁爱情,其追求爱情的狂热和偏执如飞蛾扑火,闪动着一股奇异的精神力量。这个在爱情上不求报偿、坚贞不渝的女性,就是追求自我完善的理想主义的化身。美国作家门肯曾说爱是幻想打败了心智,爱往往就是爱者自己为自己编织起来的美丽的梦想,而幻灭是人生最本质的内容。但明知是幻灭却不怕幻灭本身就具有了刚毅与伟大,也体现了爱情的理想力量和生命的意义。 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茨威格敏锐地捕捉到了爱情的理想力量和生命意义。爱情给个体带来了特殊的出路,那是精神层面上的“路’,通向更完美的生命境界。那是人类发展的必经之路:“人类的救赎,是经由爱而成于爱”。“陌生女人”的形象正证实了人的天性中的本原:在爱情中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至善,追求生命的价值。正是在对爱的追求中她获得了对自身价值的肯定,并以此肯定了人类最简单也是最永恒的存在之意义。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爱都是最基本的需求和力量,“爱的想象比任何其它的想象都更多地告诉我们:我们是什么和我们按理想可以成为什么。” 茨威格往往在其作品的爱情中寄托自己的某种情感和思想。茨威格通过“一个陌生女人”的视角,表达的亦是自己对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的理解。“可以说茨威格书中描写的每个热情的角色都是他自己……他用笔醮着自己的血,从青年到老年一直在为世界这个无情者做出牺牲。他选择了作家的职业,便是同意做反复无常的生活永久不变的情人”。茨威格终身对自由和人道的追求,望而难守,守而无望,最后选择自杀来解脱自己,其命运恰如“陌生女人”无望的爱情,令人为之不胜唏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