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涂鸦后我对文字的感觉越来越陌生了。曾经,心灵的每一丝颤动,都会使我的脑海里出现“盲写”,随后便是打字的冲动。如果不涂鸦一番,我会坐立不安,茶饭无心。所以,我在论坛涂鸦,主要是为自我宣泄,为阅读自己文字公开发表的那份快乐(源于少女时期就产生的“作家情结”),其次才是与人分享、交流的快乐。可现在的我,即使是在整个心灵都翻江倒海、波涛汹涌的时候,脑海中也甚少出现“盲写”,反而经常是一片空茫。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心灵的成熟还是心灵的老化,因为我已厌倦进行这样的自我“审视”或“分析”。有时我读着自己以前的涂鸦,对一些激扬文字,颇为羞赧。也许,我真的成熟了,所以心态趋于平和,对以前那个较真、过执的我,才会感觉陌生、难堪。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比如现在,我就处于不涂鸦就不安宁的状态。
本周是教学周的第三周。今天是周三,本应上课,但前两周学生网上报名,部里不让第二周上交互(即学生的网上自主学习),所以我挪到本周上(只上周一周二的课,周三周四学生自习)。因为上周日报名已结束,而且我感觉身心俱疲,所以想让自己放假休息一番。昨天阳光灿烂,所以我计划着今天去森林公园泡一天,正好昨天收到了网购的三本书,都是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我可以坐在梅花树下晒着太阳读书,这是我早春的享受之一。可今早起床后我发现外面是阴雨天气,而且非常寒冷,顿时懊丧。不过不久我就快乐起来,因为我感觉开着暖气呆在书房,喝着咖啡读《陆犯焉识》,也很惬意。
突然对严歌苓产生兴趣并非由于她的小说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金陵十三钗》后就赶时髦地读她,而是因为我多年来订阅的《楚天都市报》正在连载她的小说《陆犯焉识》。一开始我对连载的小说并不感兴趣,但读着读着,人物渐渐走进我心里,我开始为他们的命运牵肠挂肚,于是不耐烦连载的缓慢,干脆买了书读。我从昨天的报纸连载截止处开始读起,用一上午的时间一口气读完了自“重庆女子”章节开始的后半部小说,结果整个上午我都是时而发笑,时而哭泣,笑中含泪,泪中带笑。难怪网上有人说:“严歌苓的书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在甜品店哭着看完,周围的人当我是疯子。”
幸亏我买了书,因为今天中午我看报纸时惊讶地发现这部小说居然就在今天结束连载了。编辑居然把小说的后部整个删去了(庆幸庆幸!看来我与此书有缘,因为如果我再晚买一天,我今天看了所谓的“结尾”,也许会误以为小说就这么长,会觉得既然我已在报纸上读完,就不必买书读了。那我就错过了一本佳作,错过了一份刻骨感动!)。报纸上昨天才连载到陆焉识因想念妻子婉喻千辛万苦逃回家,今天就以情节介绍般的形式用简短的文字草草结束了这篇小说(或许是版权问题,故只能连载这么多?)。而今天上午让我哭肿了眼睛的正是被报纸编辑略去的这部分内容。小说的精华或高潮其实就在这后半部呢,因为后半部里作者淋漓尽致地描绘了爱情的荒谬、悲哀以及美好、无价。
《陆犯焉识》不仅故事感人,文字也非常灵动、鲜活。比如,她描写国际饭店的服务员因为陆焉识老夫妻俩“坐餐馆”而非“吃餐馆”时的恶劣态度,写道:“他们点的鳝糊还没有上来,他们面前却‘砰’、‘砰’地砸下两碗米饭”,这个“砸”字用得多么生动!再比如她说,心灵柔软者,“别人伤害她或她伤害别人都会让她在心里病一场”。“在心里病一场”,多么精准的句子,令我叹服。 再比如她描写陆焉识小女儿的开怀大笑是“张嘴见喉咙地大笑”,描写苏咪咪给陆子烨的分手信“掷下的个个字迹都是微型原子弹,把子烨杀死了无数次。此后的许多年,它们仍然持续那巨大的冲击波和光辐射”,多么形象的描写!她描写从比利时回国奔丧的陆焉识弟弟的孩子皮埃尔偏爱中文,与大伯投缘,可以听大伯讲中国历史和诗词三小时不动弹,于是最后“全家离开上海回比利时的时候,留下了食品、衣料、皮鞋、药品,和皮埃尔。”把皮埃尔与物品并列,并放在一系列物品的最后,有一种相声抖包袱的“笑果”。反正我在这一系列当时中国社会奇缺的物品后面突然读到“皮埃尔”的时候,我爆笑起来,笑完后眼泪却涌了出来,因为我可以预料到皮埃尔对中国的热爱后来会遭遇什么样的失落和灾难……她对陆焉识和妻子的爱情这样总结道:“他们的相亲相爱很古典,眉目传情,两心相悦,心里有,口中无。”多么洗练的文字!
读完此书,掩卷思之,我有一种进入时光隧道的恍惚。在这片恍惚中,我看见了自己先辈们的人生。我很惭愧自己没有严歌苓的文字天赋,无法栩栩如生地用文字描绘我的刘氏太奶、郭氏奶奶、何氏姥姥极富个性的“楚女”形象。不过,仔细想来,也没什么遗憾。严格说来,她们并非“楚女”,据说我的祖上其实是从山东迁徙到湖北的。所以,正如我的血液中混有刘氏、郭氏、何氏、钱氏(我母亲)之血一样,我真正的血统是“中国人”,那么严歌苓虽然写的是她的祖父祖母,其实写的也是我的祖先,是整个中华民族。海涅说,每一块墓碑下都埋藏着一部世界史,那么《陆犯焉识》这本作者用心写出的书,其实就是上个世纪中国30年代——90年代的民族史,尽管是微缩在几个渺小、平凡的人物身上,尽管有鲜明的地域性,却依然让人看到整个中华民族在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中走过的历程,让人呼吸到那时的一切时代气息……
徜徉在这本以小见大的书中,我再次产生“自我渺小”感,于是欣喜和怅惘交织在我一片空茫的心头。这样的“自我渺小”感,是当我读历史小说以及行走在荒野时的强烈感觉,读严歌苓的书,居然也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见她的书有着怎样厚重的历史感和深刻的人生感悟。
我深深懂得严歌苓对自己家族的眷恋,也充分理解她那份尽管往昔充满坎坷和痛苦也无法克制的怀旧。其实,我们没法脱离自己的童年、少年来谈自己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形成原因,我们无法割裂自己与呼啸而过的时代列车的关联来谈“自我”,我们也无法真正在脑海中“尘封往事”。总有一些什么——或者是某个人,或者是某本书、某段音乐,会将封闭在你心灵深处的往事“启封”,然后一切往事又会栩栩如生地在你的眼前“跳舞”,让你悲欣交集。正如我合上《陆犯焉识》一书时,过往的一切,如发黄的老电影,一幕幕在我眼前滑过,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已无法抓住或握住那一切美好,更无法返回过去……拥有时不知美好,失去后方知珍贵,这样的人生荒谬、无奈,对哪个成人不是永恒的人生悲哀?所以,严歌苓笔下的“祖父”陆焉识,总让我看见自己的影子,看见我们整个人类的影子。
在时代列车的轰鸣声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渺小的。我们或者被列车裹挟着向前进入永恒的空虚,或者被巨大的车轮碾碎。虽然我们应对人类的文明发展持乐观态度,毕竟它有着“螺旋式上升”的进步,然而当科技发展过快、精神沦丧、信仰缺失时,对不可知的人类未来,我不时会有毛骨悚然之感。当然,也许我只是在杞人忧天吧。但愿。
把书中我喜欢的两段摘录于此,来结束今天的感叹吧:
第一段:
他伸出手,搂住了婉喻单薄的肩膀,那肩膀没有变过,跟四十多年前一样单薄,但似乎更知寒暖,更懂呼应,因此更美好。难道一定要经过二十多年的分离,经过陪绑杀场、饥荒和人吃人,才能领略它们的妙曼?
(读着这段,我当时就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中发出的一声叹息……唉,人性,人生,为什么总是这么荒谬!)
第二段:
“阿哥, 我小的时候在你面前自卑得不得了!我觉得有那样一个神童阿哥,阿弟真难做人,所有老师、长辈都说:‘你看你阿哥!’我一直想,阿哥从小就那么天才,天底下的顶好房子就应当给他住,顶好的汽车,就要给他开,顶好的吃的穿的,要给他吃给他穿,才公平。”
焉识对弟弟微微一笑,非常领情。弟弟焉得对哥哥同情和安慰以及崇拜的表达方式就是“顶好的房子、汽车、吃的、穿的”。前半辈子做公子哥的陆焉识现在觉得,弟弟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焉得认为天才的哥哥和福气应成正比,“福气”是由房子、汽车、吃的、穿的拼装的。太有趣了。焉识想这样告诉焉得,他的福气不小:饥饿一场,遭罪一场,生死一场,结果领略了真的福气是什么。福气是他知道自己是个有福之人,因为他有冯婉喻这样的女人爱他,为他生养了三个孩子,并让他亲自见证了她怎样苦等他。冯婉喻对他焉识的情分,就是他的福气。
(多年来已经在国外混得“富裕安逸”的弟弟焉得,看世界的眼光属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物质化价值观”,而在国内九死一生的哥哥焉识却已超脱了,大彻大悟了,所以有了晚年的淡定从容和知福惜福。他衡量福气的标准既没了绝大多数男人的事业为重的雄心抱负,更没了世俗的物质化标准——对他来说,所谓事业成功或丰厚的物质,那一切被很多男人推崇、渴慕、追求的东西,都只是浮云——当那一切是与一份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也不离不弃的真爱相比时,当一个人有幸获得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传统、坚贞、美好到让人流泪、心灵疼痛的人生相依相伴时……这样的福气,很平凡,却可遇不可求,珍贵到无价地步。关键是自己要懂得这是福气并惜福,才最难得!因为人性一向是贪婪自私的。
想起张爱玲《烬余录》的结尾:“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心里不由得又响起一声叹息,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