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纯生前顺照片
仿佛是种巧合,最近,当彭加木的遗体可能被发现的消息,再度引燃了公众对西域那块广袤、荒凉而神秘大漠的关注时,人们才发现,另一个生命——探险家余纯顺消逝在罗布泊也10年。 “老余”,或“走在路上的那个人”,是莲子习惯称呼余纯顺的方式。为这次采访,莲子找出了保存多年的余纯顺给她的信以及留在她那里的一本日记,微微泛黄的纸面上,布满了余纯顺写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对莲子来说,那是改变她一生的一次邂逅,是她23岁生命开始的一段印记。 莲子也曾尝试着将这段微妙而复杂的心路历程用文字传递出去,但外界更津津乐道的,却是那段“三角恋情”,她对老余以及对生命的认识反倒黯淡无光。于是余纯顺去世后,莲子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面对媒体。余纯顺去世后,行走,也成了莲子的一种生活方式。直到两年前,有了一个小家,才算暂时结束了这种生活。 照片上,站在余纯顺身边的20多岁的莲子温柔恬静,而眼前,皈依佛教的她,无论讲到那段情感,还是老余的死亡,都那么波澜不惊。 “我甚至在喝茶的时候都会想起他”,莲子用她自始至终的和缓语调说,“因为他是渴死的”,表情依然是那样的镇静、淡然。 深秋的故事 1990年秋的一天,一个同事无意中告诉我,有一个叫余纯顺的上海人已经徒步旅行了两年,经过我们这个小城,正在厂里作报告,讲得十分精彩。 我突然有种冲动:一定要见这个人一面!听说他住在厂招待所,我赶紧骑自行车过去找,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我被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包围着。回宿舍后,跟当时的男友说了这事,让他继续去追这个人。那时我们生活得很拮据,我以为要追很多天才能找到他,还烙了几张饼想让他在路上吃。 究竟为什么要找余纯顺,我其实也并不清楚。那时,我在宁夏一个小城的子弟小学做语文老师,男朋友是一个从大学辍学的流浪诗人,我们一起做着虚无缥缈的文学梦,显得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听说这样一个奇特的人真真切切出现在生活里时,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与他擦肩而过。 我在宿舍里等他时,有些不安,也有些激动。那时我深觉自己处在一个从生存到文化都是一片荒漠化的环境里,想走出去却没勇气,他的到来也许唤醒了我对外面世界朦朦胧胧的那种向往。我很诗意地想,这个人在中国土地上行走了两年,他身上一定会折射出那种瑰丽而丰富的色彩。对他的到来,我甚至有种隐隐的、类似于爱的渴盼。从这个角度说,我对这次见面好像早有某种“预谋”。 没想到当天下午男友就把老余用自行车给驮了回来——老余那天并没走远,就住在市里唯一的招待所里,所以男友一到市内就找到了他。老余当初并不愿意跟着回来,但男友向他吹嘘说我是一个女诗人——其实那时我什么诗也没发表过,他可能也很好奇吧。老余后来告诉我,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走回头路。 那时我住在学校分的宿舍里,条件很艰苦,平时大家都用从工厂里偷出来的煤油做饭,所以整个筒子楼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煤油味。就在这简陋的宿舍里和老余见的第一面,记得他头发卷卷的,乱乱的,脸晒得黝黑,嘴唇干裂,眼神里似乎有一种悲怆的意味。看见他我还是有点慌,赶紧以出门买菜为由躲开了。我还记得那天一离开房间,我立即骑着自行车跑到学校操场,好像不知该如何发泄我的兴奋,最后跳到双杠上折腾了一番。 那天晚上,我们吃得很痛快,聊得也很痛快,好像每个人身上的很多灵魂都复活了,都在那一刻痛快地交流着。我们三个人都有点堂吉诃德的味道,对文学、历史的看法又那么相投,他在我们面前也格外放松。两个男人都抽烟,那个充满了蓝色烟雾的小屋现在想起来也那么温暖。 两三天后,老余离开了。我们三个人都明白,有种特殊的感情已在我和老余之间暗暗生长了。那一次,他停了两个多月,只在宁夏内部行走,我们经常约定在一个地方见面,有时我们回来之后,他又赶了过来。他那时有点不舍,像到了一个家。人为什么要流浪?有时就是为了找一个归宿,精神与物质的一个家。我并不是说,他流浪到我这里后,找到了他的那个“家”。其实他这一路上遇到不少心存浪漫的女人,我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插曲。 但特殊之处在于,那时,我的男友自始至终是“显性”出现的,我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而复杂。对于老余和男友,那时我的感觉是,以爱情的名义在爱一个人,以亲情的名义在爱另一个人。爱情来临时候,它会战胜亲情;当爱情退却时候,亲情又显得稳定而坚强。我在男友面前并不隐瞒我的感受。对于爱情,我们的观念也许超越了一般世俗:只要这爱是真实的,不表达是不道德的,阻挠也是不道德的。所以从理智上讲,男友并不阻挠我和老余的交往,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那种嫉妒与被伤害的感觉又完全出于一种动物性的本能。 这种情感把每个人都逼到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三个人呆在一起时,经常是一个微妙的动作,就会引发一种情感上的折磨。我们经常开诚布公地讨论问题,也开诚布公地打架。我们用最激烈的方式相爱着,也用最激烈的方式彼此伤害着。 行走者余纯顺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男友的生活都是以老余为中心的。我们做了他的代理人,为他筹款,为他做策划,我们以“爱国主义”的名义号召大家为余纯顺捐款,但我心里明白,我是为了我的爱情做这个事情的。 有时,我会赶到他行走的地方,陪他呆一段时间,我们独处时,他对我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听他讲述时,我有时会感觉他像一个受了伤需要别人爱抚的孩子。 余纯顺1951年出生于上海,父母原本都是工厂工人,家里条件还算过得去。6岁那年,母亲突然得了精神分裂症,母亲的病使他在童年饱受小伙伴的孤立和歧视。他小时候经常一个人独自爬到屋顶望着远方,想象着长大了一定到遥远的地方看一看。 10岁那年,比他大1岁的姐姐不幸也得了精神分裂症,对余家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他还要照顾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的生活。他回忆,有一次在公园里看到有人在比赛削苹果,他就在下面眼巴巴地接着果皮,生怕它断了,然后把整个果皮分成四段,分给弟弟妹妹吃。为了谋生,他还带他们到郊区的农场偷菜,每次都是他拿着一个布口袋,偷偷藏在臭水河里,乘园人不注意,跳上岸,偷摘黄瓜和西红柿,再沿着原路游回来。等他和弟弟妹妹们再长大些,他经常提着一个锅到饭店去,瞅准客人吃完饭后,赶紧把剩菜剩饭倒进锅里带回家。十五六岁时,他好像还因为偷东西被抓进去过。 后来老余到了安徽一个农场整整劳动了10年,除了练出一身好体格外,他幸运地遇到了几个老右派,他们介绍他看了不少文学书。余纯顺特别喜欢杰克·伦敦,最喜欢的衣服也是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几乎一年四季都穿着,所以有人戏称他为“老船长”。 1979年,随着知青返城潮,他回到了上海,但一直找不到工作。他父亲会修雨伞,一到雨天,他们父子三人就到街上给人修雨伞,直到后来顶替父亲进了工厂。余纯顺本来只有初中一年级的文化,但他不甘于此,发愤读书,直到在上海教育学院拿到了本科文凭,但可能也因此冷落了家庭。本来寄希望于生个孩子来挽救婚姻关系,但没想到,出生后却是个死婴。他后来告诉我,他和前妻从医院出来时,互相望了一眼,都觉得该分手了。 可能这些生活经历累加在一起,他总觉得受压抑,要释放。1988年7月,他开始了孤身徒步旅行。这种方式的旅行,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来说的确是一种历练。他在大兴安岭、西藏很多地方都历过险,几次险些丧命。我曾陪他在西藏走过一天,最后我的所有行装都给了他,才勉强走完一天30公里的行程,这也的确不是一般人都能做的事情。 1992年左右,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我陪着他在金沙江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们约好一起走8天,然后到西藏的某个地方好好喝上一顿酒,但陪他走了一天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在以爱情的名义报一段“情仇”,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于是我告诉他我的决定,他非常受挫,坐着沉默很长时间,抽烟、流泪,因为马上要走的川藏线十分险恶,随时有塌方、泥石流,一旦走进去,也是生死未卜。跟我告别的时候,他仿佛是在跟人世间最后一个人告别。我们从未明确说过分手之事,但到了1992年的冬天,我已在心里彻底地放弃他了。我后来和男友一起搬到了北京,但我们的关系最终也不复存在。 后来我和老余已超越了世俗理解的那种恋人关系,成了比恋人还要亲密的朋友。每到一地,他会打电话告诉他的行程和计划。我后来时常想,如果再与他相遇,我可以让这段感情不发生,因为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可以不必用这种自私的、占有的方式来爱他。 魂归罗布泊 1997年,我在西部旅行。有一天,我在一个小药店的柜台上看到一张报纸,上面写:余纯顺的墓被盗。那一刻,我好像一下子从持续一年多的梦里醒来,第一次意识到,老余,他真的离开了…… 1996年对我来说一个很不顺的一年,那时我个人仍沉浸在文学的挣扎中,6月,朋友来电话告知老余出事的消息,但无论是朋友之间的议论还是他的追悼会,我都拒绝参加,报纸上关于他死亡的消息,我也刻意回避。我一直觉得他并没有走,仍然在某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行走着。 我花了一年时间才能让自己面对他死亡这个事实,他遇难的很多细节,也是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了解的。 罗布泊来得有些突然。1996年4月,老余一直呆在上海的家里写作。他此后的计划是走黄河源头那一带,这时上海某电视台的人找到他,他们想拍一部纪录片参加一个什么奖的评比,想拍他徒步走罗布泊的片子。 老余很早就跟我谈论过罗布泊,他原来计划在9月进入,那时正好可以避开高温和大风天气。6月罗布泊的温度可达70多摄氏度,沙暴多。对于电视台的邀请,老余虽然觉得不是很安全,但一方面他也觉得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另一方面,他是个善良的人,不愿意拒绝别人提出的要求。于是他临时决定徒步穿越罗布泊。从后来的照片看,他那时已明显发胖,说明那段时间他的身体条件还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 6月6日,余纯顺和摄制组一起进入罗布泊,6月8日到达龙城那天,他显得异常兴奋,面对摄像机说了这样一番话:“迄今为止,到过和将要到罗布泊的上海人,一个是彭加木,一个就是我。如今,彭加木已经魂归大漠,而我,只有我余纯顺,一定能征服罗布泊!” 余纯顺的穿越路线,全长约107公里,根据他的行走速度和路况,他自己认为完全有把握用3天时间和后方人员会合。后来有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前一天晚上,当时有人试图劝阻他,说彭加木也是在6月份失踪的。这时有人厉声打断:“彭加木又怎么样!我们老余走了8年了!”被这话一激,老余一口气喝下了壮行酒:“如果这次穿越不成功,那是天亡我也!”算是断了自己的退路。 6月11日上午,拒绝车辆、人员随行的余纯顺离开营地向南边的罗布泊方面走去。当天下午,摄制组人员驱车在湖盆中找到了他,那时他走了8小时,孤身徒步走了33公里。和摄制组及后方人员告别时,他还很自信地告诉大家,剩下的74公里,他“一天半就可以干掉!” 但在约定的6月13日,余纯顺并没出现。后方人员开始动用直升机搜索,直到18日上午在罗布泊的湖心发现了他的尸体。结论是,在高温环境下因缺水而引起急性脱水,全身衰竭。帐篷外有一把脱了鞘的藏刀,不远处有一个挖了50厘米的坑,他一定是想用藏刀挖坑找水而未果,绝望地躺在帐篷里直到死去。如果当时再向西多走3公里,就能找到预先埋在那里的矿泉水和食品,他在判断方向时产生了致命的失误。 事后有人评价老余“太傻”,那个纪录片已经拍够了所需要他的镜头,但他非要拒绝车辆和随行人员,自己真实地再走一遍。我能理解他,因为这对他来说,有如宗教徒一定要遵守的戒律,8年时间,他就是这么真实地一步步走下来的,走坏了50多双鞋子。另外,本来跟随他拍摄的电视台带来了3部GPS定位系统,出发前别人建议他随身携带一部,他笑着说,走了8年,从来没有用过这玩意儿。以我的揣测,他可能不想借助任何现代仪器完成这次纯粹意义的行走。 了不尽身后事 现在想起来,无论从哪一个角度,余纯顺都是一位悲剧性人物。除了早年母亲和姐姐先后成为精神病患者,90年代,他的小弟弟余纯一因肝癌而去世,没多久,他的母亲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出院后,也许是因为长期服药导致反应迟缓,在家里开煤气时不知怎么引发火灾,最后自己也丧生火海。 余家一家人关系不是很融洽。余纯顺去世后,他行走多年积下的作品、照片还有各地的邮戳,最终却成了导致他父亲和另一个弟弟失和的导火索,两人竟至对簿公堂。如果老余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余纯顺身上有种不自觉的文化担当,这是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特点。这是他有别于一般探险家的关键所在,但到了最后,本是自发的一种行走冲动变成社会强加的一种目标。他的目标很多:走遍中国东南西北4个端点;第一个走遍穿过西藏5条公路(川藏、滇藏、新藏、甘藏及中尼)的人;徒步行程超过12华里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等等,这些目标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名片上。 依我的理解,余纯顺采取一个人孤身徒步走这种方式,是想真实地把虚假的东西卸下来。但真正的真实、深层的真实,在他心灵深处还没有觉醒。我想他这一生从未真正放松过,从未享受过生活乐趣。可能在喝一口水的时候,他都会想,这口水可以让他多走几步路……他一直被外界的期望和他设置的目标“绑架”着生活。探险家为自己设定的一个个目标是无可非议的,但如果这些目标最终成为束缚他内心自由的东西,那最终注定是一场悲剧。8年的“孤身”、“徒步”把他锻炼得坚韧而不屈,但早期的生活经历又让他性格里有敏感、脆弱又自卑的一面。 受老余的影响,我后来也开始了行走,他的很多朋友如今也成了我的朋友。我在这些探险家或者旅行者身上,看到一种真正的放松和自由,他们没有外界强加的目标负累,不管外界怎样要求,自己都不能放弃探险活动的理性,我想,这才是探险者应有的态度。 每次和老余谈话的时候,他十分在意“我是谁”,对他来说,外在的证明已经完成了,但内在的自我证明他并没有完成——表面上看,他生前走的路以及他的离开方式,都是显得惊世骇俗的路,但骨子里,他依然没有超越世俗世界里的“我”。很多人完不成这个超越我不遗憾,但余纯顺吃了这么多的苦,走了那么多的路,仍然没有完成,我很难过。他在没有认清自己是谁之前就离去了,再轰轰烈烈的死亡也没有意义。 我相信,人的肉体消亡之后是有灵魂存在的。老余在临死前又热又渴,内心一定充满了无助与绝望,他那么需要帮助,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的灵魂必然也是孤独与痛苦的。所以,我一直祈祷他的灵魂停留在一个快乐而自由的地方。 (转帖,标题由本楼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