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拜，还是老货色

hawkheart

风雪路

1.
从蒙特利尔出来我就一路狂奔，风一样掠过渥太华，掠过Pembroke，掠过北湾，不敢稍做停留，但还是让暴风雪给撵上了。
天上飘着星星点点的雪粒，仿佛也耐受不住凛冽的寒气，在车灯的光柱里无力地翻滚两下，就不见了踪影。已经是晚上11点钟，为了躲这场风雪，趁路况还不太糟，我比原计划多开出了200公里，现在再也无力继续，暴风雪，管它的，明天理论吧。
前方有几点灯光，地图显示是个叫Ignace的城市。慢慢驶近，光点渐渐亮起来，城市并不大，顶多算个小镇，沿公路寥寥的几家房屋、旅馆而已，但我知道这方圆几百公里内，就这儿能找到住的了。
一排平房，靠头一间顶上用红蓝两色灯管写着“Motel”，车就划了道弯，朝霓虹灯光开过去。房前空地上一片白，轮子碾过去时，发出嘎嘎的声响，听着该是旧雪，旅馆主人想是已懒得清扫。
推门而入，一股热气拥过来，眼镜马上雾了一片。旅馆主人正躺在角落沙发上看电视，见有来客，忙爬起身子过来登记。前台上摆放着只鹰的标本，是主人的爷爷留下来的。寒暄了几句，问去哪里，说去温哥华，就说还好远的路；又说今晚要有一场好雪了，主人说是啊，今年还没下过大雪呢。领了钥匙，出门，一阵风钻进来，机灵灵打个寒战。
电视上说，暴风雪从南面大湖区过来，今天袭击了雷湾地区，明天还会继续，我要路过的苏族了望哨一带，降雪会达到25厘米以上。
2.
离开蒙特利尔时，天空就阴沉沉的，不知哪里钻出来的风，时不时在空阔的街道上扫过，卷起的灰尘和枯叶，久久扬在空中。偶尔有几颗雪籽落下，没多会儿就住了，所以我并没看天气预报，也没想到会有大雪。此前已经走了21天，越过落基山脉、大草原、大湖区，直到东面的爱德华王子岛和新苏格兰，一路天气良好，朋友劝阻我上路的话好象都成了空言。
但风雪前脚追后脚地跟了上来。在我离开蒙市1天半后，电视新闻报道那里遭遇了近年来罕见的大雪；到Kapuskasing的晚上，暴风雪已逼近我的侧面，在南面只隔了百来公里的17号公路Sudbury段已完全封闭，并伴着冻雨和5－6级大风；从Kapuskasing到雷湾，虽然有一段满是积雪，我还是幸运地在风雪前锋达到的间隙中穿了出去。
现在我已无力继续，而风雪却不用休息。
原来所有雪地上开车的经验，都是在克利夫兰学的。可我从没见过暴风雪的模样，只是在PEI岛听朋友讲起冻雨的可怕：天昏地暗，看不清道路和路灯，能见度不到5米……
拉拢窗帘，把房间的暖气开到最大。玻璃上凝着细密的水雾，指尖微划，一条路就在窗上蔓延，一头连着盏暗黄的灯光，一头连着片未知的蓝色世界。
世界真静。
3.
罡风从两山之间吹过来，扬起的雪半天高，以至于分不清究竟是云还是雪。太阳成了一团光雾，眯着眼睛看时，似乎所有的热力都已被吹走，在风中摇摇欲坠。虽然带了面罩和绒帽，脸上没遮拦的地方，刀割一样；脑袋木木的，眼睛冰冰地发胀，有一阵子颇担心会否被冻住。
地上的雪映着刺眼的白光，真糟糕，忘记带墨镜了。于是闭上眼睛走，过几步再睁开来辨一下方向。
这是一条冰川的边缘。冰川诞生在群山的中心，一路绵延过来，又从这两座山之间伸出道冰舌。
我现在就在冰舌上，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冰川深处走。冰上覆着厚厚的雪，经年未化，被冻硬了，勉强承得住人的体重，但用力稍不平衡时，就一下子陷进去直到腿根。
刚才山下碰见的几个韩国学生哪去了？我抬眼四望着，天与地间就自己一个人，孤孤的一串脚印。
有冰缝和断层，至少指示牌上是这么写的。危险就在雪下面潜伏着，没带任何装备，哪里是该回头的地方？
一块巨大的冰突然出现在面前，泛出幽幽的绿光，我没站稳，趔趄了一下，手在冰面上一撑，突然醒了过来。
房间暖气开得太足，脸上燥燥的，脚踢在被子外面。背心上有汗。
4.
早上醒来，已是10点多钟。窗外静静的，虽说在路边，竟没有往来车辆的声音。
洗了脸出门，眼前猛一亮，远近一片苍茫，除了雪，见不到一丝杂色。昨晚停车时已经注意，把车头尽量探进屋檐下，无奈车身还是积满了半尺多厚的雪，乍看上去象个雪堆。
把车启动，暖气打开，然后开始用手拨扫玻璃上的雪。没两下，手就僵了，只好在车里寻了份报纸来刮。手还是冷，指尖生疼。勉强刮净后，又回房间里收拾行李。
雪还在下，短短功夫再出门时，车玻璃上又落了薄薄一层，却不溶化――暖气好象不起什么作用。
开车上路，在小镇的路口轧上今天第一道车辙。风虽然小了许多，但依然没住，搅得鹅毛大的雪片漫天乱舞，远处的房屋和道路就隐在大大小小的白点后面。
过一个红灯时，轻带一点刹车，虽然速度已被控制在40公里一下，但车还是在路上摆动起来。
有一辆铲雪车迎面开来，把压实的雪铲起来推在路边。光小镇的道路就够它们忙活一阵了，所以我对前面的道路并不报奢望。
出了小镇，我把车速慢慢提到60－70公里。车顶未扫的雪象瀑布般飞出去，从后视镜里看颇壮观。
没吃早饭，昨天剩下的一杯可乐晚上忘在了车上，被冻成冰块。我把可乐顶在暖风口上吹，然后饶有趣味的一点点猛吸融出的冰水。
5.
Subway是一家连锁快餐店，是我吃厌了麦当劳后的又一无奈选择。大雪天，行人都听从广播的劝告，留在了家里，但餐厅里却分外热闹。地板上到处都是水，食客们脚下带进来的冰雪融的，这样倒显得整个餐厅热气腾腾。
我要了份意大利面包夹肉丸，又点缀了些蔬菜和调味酱，末了再端一杯咖啡，找个邻窗的坐位坐下，看外面的雪。对面的一个老头看见我出神，冲我笑笑，嘟囔了一句天气真糟什么的。
是啊，天气真糟，但还是得上路。匆匆把这顿下午饭吃完，把咖啡灌满，我发现没什么理由再待下去，就起身走进风雪之中。
路在树林间延伸，一切都静悄悄的，连鸟雀的声音都消失了，真真是白乐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松树都显得沉甸甸的，树枝吃力地往下耷拉着，承受不住时，就有一大团雪落下，发出扑扑的声响。一阵风吹来，路旁的雪堆上猛蹿起一篷雪粉，飞到空中，形成一个白色的气旋，横扫过马路。
虽说这种天气里少有远行人，但偶尔还是见得着靠马路讨营生的大货柜车，宽大的轮胎上挂着防滑链，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时，卷起的冰雪顿时遮住了整个视线。等路面再度变得清晰时，大车早跑远了，又只剩下我一辆车，慢慢悠悠地在白色天地间游荡。
没有行人，没有车，没有路标，空茫茫一片，无来处无去处，正适合思绪到处游走。
6.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一个人开车奔驰在路上。速度挤压着思想，一切都在动态中，不用找空间安置不安的灵魂。
过去不是这样的。
记得上大学时，有一年回家，因为也是下大雪，交通都停了，只能走回去。那年的路上，周围也是空茫茫的，天空张着一道铅色的大幔，一直坠到湖上，湖水瑟瑟地沉重。近岸的水面结了冰，又被新雪盖上，绒绒的一层，和路面分不出边界。树枝早已光秃，在裹上冰雪后，远远望去，如雾一般浮在地平线上。“隔岸寒树晓生烟”，是了，就是这一句，诗人到底浪漫，如此肃杀的雪景也能写得如此轻曼。
要回家，我当时想，为这个念头，在雪里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寒气象凝固了，车辙里的雪水夜来被风一吹，光光地生了层冰，走起来一步一滑。脚下有些湿，有雪进去。
就过年了，家里人还等着吃团圆饭。脑袋里浮出热腾腾的饭菜，我不由咽了下口水。这么些年，过年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成了除夕夜满满的一桌菜，炉火生的旺旺的，母亲的目光在炉火的映照下也变得红红的带着暖意。为此，天涯海角也要回家，成了一个信念。
而现在，我更喜欢一个人在路上的日子。
家好遥远。
7.
我在黄昏之前来到这个城市，又在黄昏之后悄悄离开。黄昏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白昼和喧嚣一同隐去，夜晚来临，我在白昼和黑夜之间穿行，身形诡秘，不带起一丝烟尘。
雪终于停住，但风却更猛，从大草原的一头卷来，挟持着一条条雪龙横过道路，又向大草原的另一头卷去。开车在其中，就象在一支白浪激荡的湍流中行驶。路牌显示，Winnipeg还有十几公里。
在黄昏里的某个时刻，我把车停在路的高处，眺望这个城市。太阳在地平线边垂垂挣扎，始终不愿消失最后一缕光，而另外大半个天空则泛着冷青色，城市倚在清冷的天空下，灯火初上，给人一点温暖的希望。半个多小时后，我又走在似乎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向Brandon奔去，一城灯火抛在身后。
来时也曾经过Winnipeg，那时车上还有人陪伴，夜上时进的城，在市中心找了处旅馆住下，然后出去找吃的。那晚的风也很猛，人缩着脖子，裹紧厚厚的冬装，还觉得冷。一个黑人从身后接近，神神道道地问要不要麻醉品。
实际上这一路上基本都是在半夜里进的城，Edmonton，Thunder Bay，Sault Ste. Marie，Montreal，Fredericton，Halifax，Charlottetown，Ottawa，无不如是。在昏黄的街灯下到处寻旅馆，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打着射灯，射灯里的雕塑反射出青铜独有的光泽，朦朦胧胧的，无法看真切城市的本来面目。唯其如此，我对城市来说也是个神秘的过客。
独有进Toronto时，感觉到了城市的生气：夕阳照在雪原上，整个雪原一片红，每边都是六条车道的高速，我汇进车灯的海洋里，向市区涌去。
我在Toronto呆了3天，这一路停留最久的城市……
到Brandon时已经9点多钟，进城，依然是昏黄的灯光，依然是吱吱嘎嘎车轮碾雪的声音，依然是空无一人的街道，依然是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孤独的食客。
8.
我决定今天赶回温哥华的家里，预计半夜12点的时候到达。
但在过Roger Pass时碰到了雪崩，因此午夜的时候，我还在落基山脉里狂奔。
说实话，这段路不碰上雪崩我才会觉得奇怪。Roger Pass一带是世界上雪崩最频繁的地区之一，一年四季充足的降水保证了雪崩充足的雪源。上午从Calgary出发天色尚好，到Banff时又开始下雪，等在Golden进山时星星雪点已变成满天飞絮。电子指示牌上闪烁的信息显示，由于山口雪崩，道路封闭。
怀着一线侥幸，我还是往山口开去。没多会儿，头顶上开始有直升飞机盘旋，接着看见一长串车排着队停在路边，远方传来隐隐的雷声，似乎是在放炮引雪。没办法，只好放下座椅，睡觉，苦等。
再醒来时天全黑了，周围的车都开着灯，按着喇叭准备上路，原来路刚通。看手表，已是7点多钟，浪费了近4个小时。
由于排队的车太多，又是盘山道，速度快不起来，等到Kamloops时已经11点钟。大多数的车都决定在这里休息，路上又只剩我孤零零的一辆车。但我决定还是赶回温哥华，走5号公路。
5号公路是条收费公路，平时走的人就少，现在更见不到人。所以午夜的时候，就我一个人，在落基山脉里狂奔。
9.
雪片依然在灯柱里上下狂舞，又没头没脑地朝车头扑来。昏暗的灯光疏疏落落，有一段没一段，更显出夜的黑。
急着回家，车速放到了90公里，尽量拣黑色的车辙走。我认为黑色的路面一定是被大车碾融的雪，走起来会安全些。
白天铲起的雪都堆在路边和隔离道上了，有些路段足足一人多高，象堵雪墙，走在路上如同在战壕里开车。
过收费站时，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活动一下发木的身体，再上车，踩油门，轮子吱吱地打转，车就是不动。忙下车察看，原来车停在块黑色的路面上，而黑色的物事竟是油光水滑的冰。我刚才居然是在这样的路面狂奔？惊出一声冷汗，赶紧把车速降到了60公里以下。
也许这一吓救了我。
这是一段长长的下坡路，长得没有头。我放开油门，让车慢慢地滑行。由于下坡，车速慢慢快起来。我提醒自己，“轻轻地点刹”，脚就点了一下刹车。车速没降多少，车身却突然歪了，朝路当中的隔离栏斜斜地冲去。我头脑清醒，却无能为力――脚还机械地点刹着，希望在速度和方向之间获得平衡，脑海里闪过一个多星期前的事。
当时是到多伦多前的最后一天，我很疲倦，但还坚持着，准备再开段路，到下一站再休息。我和眼皮作着斗争，就睡着了。醒来时，车已经偏了方向，走在路边的隔离带上，手里方向盘乱震。我的第一反应是往回打方向盘，同时踩刹车。时速90多公里的车猛然失控，划出道圆弧，有那么一刹那，半边轮胎离地，心飘在空中，我几乎能肯定要翻车，脑袋里什么念头都没了，就等着最后的一刻。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仅几秒的时间，车居然停了下来，没翻，只是车尾在前，车头在后……
而现在我什么错误都没犯――也许唯一的错误是没带防滑链，夜过落基山――在到家的最后一天，车又失了控。
双手把方向盘握得直直的，依然在点刹，希望速度慢下来些。多年开车的直觉告诉我，这种情况下打盘子，可能会更麻烦。
眼睁睁看着，车以60度的角度一头扎在隔离栏上，被往回弹了一下，接着车头停住，车尾又被慢慢甩到前面，带着整个车身滑出好几米，才最后停下来。
没有预料中的玻璃破碎，车灯乱闪，安全气囊跳出，CD里还在轻轻放着我带来的音乐。我怔怔地坐在那里，足有一分钟，然后纵声狂笑。我知道，头盖上一大堆雪告诉我，是隔离栏上半米多深的积雪救了我。
把车退到路边，下车检查，居然只是车牌上的油漆被蹭掉一点。不愿就走，点棵烟，定定立在飞雪中抽。良久，一辆夜间工作的铲雪车经过，司机发现一个人愣愣地在路边傻笑，就停车问我怎么了。我讲了经过，司机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这样的事这里每天有十多起。再笑。
10.
山上为雪，山下为雨，雪化成雨时，温哥华近了。
温哥华的冬天本就是雨季。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车身上裹了一路的雪泥终于被洗净，心情也清爽起来。顾不上雨，把车窗放下，贪婪地呼吸雾夜里湿润的空气。
对温哥华的情绪很复杂。知道这里不是自己长久的家，但却喜欢这里清新的气候，而且这里还有自己的一张床，放眼天下唯一属于自己的一张床，哪怕这张床还是租来的，但此时此刻它属于自己。
过去的27天里独自驾驶了一万五千多公里路，穿过九个省，横贯加拿大一个来回，如果说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应该讲有很多：
在爱德华王子岛，穿过十八公里长的跨海大桥，看见了结冰的海，红色的岸壁下面，是大片的冰，湛蓝的海在冰下涌动；在新苏格兰岛不列巅角的那天，向晚，狂风大作，人被吹得转圈，又找不到住的地儿，无意中车开进一个小港湾，看见巨浪挟着冰雪，一波波向岸边的礁石砸去，一座灯塔薄暮中安立在白雪之上；在大草原，在那片据《孤独行星》讲每一棵树都是人工所栽种的大草原，在那印第安语里河流交汇的地方，枯草萧萧，天地苍凉，一座小木屋独立在大草原上；还有路上的那只狼，以及它犹疑地盯着我的那双眼睛……
但我还是想回家了。有时候人就这么矛盾，在路上久了就想家，在家待久了就满心想出去。
到家时，已是半夜3点多。推开门，一种熟悉的感觉顿时迎了上来；拉开阳台的落地窗，燃支烟，我呆呆地看屋外那棵大树，让温润的空气包围住自己，再不愿挪动。
在家真好。

三鲜伊面

好爽呀，能在这里看到你这么多的妙文，省得我去新浪上翻翻找找！虽然都是从前的旧字迹，但读来依旧有很强的震撼力！精彩！

橙子

看得出﹐這是一個幸福而幸運的人
想有機會能認識﹗﹗﹗﹗

x*y

很喜欢读《简爱》的开篇，描写的虽是寒冬飘着雨，却每次读每次都给我温馨的感觉。
你的文字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风里百合㊣

美文，好文